我欲揚明!
由呂芳轉呈海瑞進獻皇上的一塊荷葉米粑,使朱厚?深切地感動到了眼下迫不及待需要解決的一個嚴重問題――糧食危機,一來時已隆冬,那些無家可歸的難民們若是再吃不飽肚子,隻怕要餓死人。堂堂天子腳下、京畿重地,若是餓殍遍地,朝廷顏麵何在?二來京城數百萬百姓,有幾戶人家吃得起二十兩銀子一石的糧食?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百姓無以為食,勢必怨聲載道,朝廷若不趕緊想辦法平抑糧價,民怨沸反之下肯定要出大亂子。大戰初定,京師若再亂了起來,社稷堪憂。因此,他不得不動用戶部掌握的軍儲,與那些糧商打了一場沒有硝煙,沒有流血,卻一樣驚心動魄的糧食之戰!
這場糧食之戰,朱厚?完全模仿的是後世新中國成立之後,新政權在大上海與不法投機商之間進行的那場“黃(糧食)白(棉紗)之戰”,即先是提高難民的賑濟口糧標準,並動員英國公張茂等公侯之家將存糧寄賣,引起糧商恐慌性拋售;繼而動用朝廷儲備的軍糧投入糧市,造成糧市的飽和,輕而易舉地將糧價砸了下來,然後再以平價收購糧商囤積的餘糧,補充軍需。至於由廠衛遍布京師的番子暗探放出大量諸如江南漕糧即將運抵京師等消息,則是他的即興揮,事實證明,此舉也對此次糧食大戰的全勝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抄那些囤積居奇國難財的不法糧商的家產以為國用,當然也是可以的,但這樣會帶來很多負麵影響,一來勢必嚴重打擊中國脆弱的商品經濟,不利於剛剛出現於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的成長;二來京師甫經大亂,百業凋敝,抄了糧商的家,其他行業的商人勢必會有兔死狐悲之感,更不利於儘快安定人心,恢複生產;三來京城還有數百萬居民,這些人日常生活所需還需要那些糧商來交通南北,調劑有無,若是將他們一網打儘,短時期內就必須由政府承擔起糧食供應的職能,國家正值多事之秋,根本沒有這樣的能力――即便是實行戰時經濟體製,對糧食等重要民生物資實行統購統銷,誰又能保證這中間不會滋生?
經過再三權衡,朱厚?還是決定隻用純經濟手段,而不是簡單粗暴的行政手段解決糧食危機,雖然取得了全勝,但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據戶部測算,此次糧食大戰,朝廷雖然收購糧商手中存糧二十萬石,但前期投入糧市的軍儲卻有近四十萬石之多,朝廷糧儲非但沒有增加,反而減少了二十萬石。此外,八十萬難民的口糧標準由每人每日四兩提高到八兩,朝廷每日支出將增加一千二百石,以半年為期,朝廷要多花二十萬石糧食;這還不算暗中補貼給英國公張茂等人的近五萬石糧食。通算下來,朝廷花了二十萬兩銀子,還要多支出四十多萬石糧食,簡直是賠了大本!
這些還都是那些通曉一點經濟之道的官員們的意見,絕大多數的官員根本就想不到去算這個賬,在他們看來,糧商囤積居奇國難財,本就犯下了不赦之罪,直接抄家拿人了事,何必大費周章地搞什麼平抑糧價,倒讓那些不法糧商賺了朝廷的銀子!
麵對至今還不知道江南叛亂之事的朝臣們眾口一詞的質疑,即便是一意逢迎君上的嚴嵩,攪儘腦汁也隻幫皇上找出了兩個理由其一,民富則國強,民竭則國衰,藏富於國不如藏富於民;其二,人無信不群,國無信不立,朝廷不可失信於民。
這樣蒼白無力的理由連嚴嵩自己都說服不了,自然不能平息朝臣一片指責之聲,多虧順天巡撫王世恩適時向朝廷遞上了萬民聯名上呈的謝恩表,每日更有絡繹不絕的難民在端門之外叩謝聖恩,哭聲聞於禁中,那些官員親耳聆聽百姓頌聖之聲,無不感動莫名,得失論爭才稍稍平息。
嘉靖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七,韃靼終於循來路退回了塞外,戚繼光帶著營團軍騎營回到了京師,隨他們一起回來的,有大批自江南和山東、河南諸省逃回京師的官員和豪強富戶。江南叛亂的消息象一個炸雷一樣震動了京師――
據那些逃回來的官員奏報,江南局勢已極其惡化,叛軍經過前期因爭奪權利而引起的內亂之後,已經穩定下來,先前最早倡亂舉事的荊王朱厚綱不知所終(或許已死於內部爭鬥),實際執掌大權的南京守備魏國公徐弘君、操江總督誠意伯劉計成和南直隸錦衣衛指揮使信國公湯正中等勳貴按“立君以親”的祖宗家法,推舉目前朱明皇族之中親疏倫序最為接近的憲宗第六子、建藩國於江西建昌府的益王嗣子,嘉靖的堂弟益莊王朱厚燁就任監國――因北京畢竟還有一位垂治天下已二十三年的正統皇帝,益莊王朱厚燁雖以太子之禮被迎進南京,卻終歸還是不敢堂而皇之地稱帝改元。天地之事拗不過一個“理”字,當年的燕王朱棣起兵靖難,打下南京之後才敢登基為皇,打著維護春秋大義、祖宗成法旗號叛亂的藩王勳貴自然不能在如此重大之事上違背道統理念!
江南叛軍以南京守備及被收買的湖廣、浙江兩省衛所軍為主力,脅裹大批民眾為壯丁,號稱五十萬大軍,浩浩蕩蕩自南京興師北上。叛軍兵分兩路,主力自鳳陽、徐州向河北進,另有一路進攻河南。山東、河南兩省衛所軍奉詔進京勤王,剩餘為數不多的守軍都是老弱疲敝之師,根本無力抵抗,致使叛軍一路打到了山東袞州,兵鋒直逼河北的門戶――大名府。黃河以南各省,除卻西南三省和兩廣、福建以外,均為叛軍占據。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因倉促興師,軍需後援不濟,加之南方兵士不耐北地嚴寒,叛軍攻到山東時已是強弩之末,不得不停了下來。其後兩路大軍合兵一處,又退回徐州休整,準備來年春暖之時再大舉進攻。
在加強軍事進攻的同時,叛軍還以監國朱厚燁的名義向朝廷上疏,抨擊嘉靖失德亂政諸事,要求其遜位以謝天地祖宗、百官萬民。
麵對來勢洶洶的叛軍,聽到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自幼受聖賢教誨,滿腦子“忠君報國”之念的文武百官無不憤慨之至,恨不能將那些亂臣賊子食肉寢皮而後快。朝野上下迅統一了“攘外必先安內”的認識,先前一切關於議和,以及平抑糧價等一切問題的指責、猜疑都隨之煙消雲散,官員士子紛紛上疏彈劾倡亂謀逆的藩王勳貴,懇請朝廷興師討伐江南逆賊;英國公張茂、成國公朱至孝等王公勳爵和俞大猷、戚繼光等軍中將領紛紛請纓,要率軍招討逆賊。
朱厚?召集五軍都督府、內閣及六部九司諸臣商議戡亂平叛諸事,聲言欲效法宣宗平定漢王朱高煦叛亂和武宗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之例,親率大軍禦駕親征,以天威臨之,一舉蕩平謀逆叛軍。諸位朝臣聞言大驚,皆以北邊不靖,京師未安,王駕不可輕出九重為由,俯闕痛哭,百般勸阻,朱厚?遂收回成命,同意委派親信大將代帝出征,諸臣鹹安。
鑒於平叛先機已失,此戰又關乎大明國運興衰、社稷存亡,經朝廷重臣集議,確定了穩紮穩打、文武並舉的戰略方針一方麵,詔告天下,嚴詞斥責江南藩王宗親及勳貴大臣辜負浩蕩天恩,當此社稷危傾之際,不思報效家國,反稱兵構亂,圖危宗社,獲罪天地祖宗,義不容赦。並傳檄四方,號令各省府州縣牧民之官恪守臣職,督率治下軍卒鄉勇保境安民;各地官軍百姓謹守律法,不得附逆助亂。另一方麵,按照營團軍成功經驗,將各省衛所軍打亂編製,並於難民之中招募精壯,統一組建禁軍,加緊操練,待諸事準備周全之後,擇吉日祭告宗廟後拜將出征。
為儆效尤,朝臣一致建議依照國朝律法,將此前已自裁謝罪的薛林義、陳以勤二位逆臣賊子級傳示九邊,參與薛、陳謀逆叛亂的所有勳貴官吏及其家中成年男丁一律梟示眾,這些逆黨和仇鸞家中女眷邊軍女營充為營妓,未成年男丁及家中仆役買為奴。以內閣學士嚴嵩領銜上奏的奏疏呈送大內,朱厚?猶豫了許久,才提起朱筆批上了血紅的兩個大字――“照準”。
江南生如此巨變,朝廷此前與韃靼虜賊議和便是當然之舉。曾經上疏彈劾嚴嵩力阻和議的清流官員們惴惴不安,紛紛上疏請罪。為安撫人心,穩定朝局,朱厚?特下恩旨,嘉許眾人忠勇謀國之心,並秉承太祖高皇帝“無心為過,雖過不罰”之訓,寬恕了他們攻訐大臣、擾亂視聽的罪責,隻對個彆言辭過於激烈,奏疏上還有捕風捉影的內容的言官給予罰俸數月的薄懲。那些妄言國政、圍攻嚴嵩府邸的國子監監生們因毆打朝廷命官,觸犯了國朝律法,被褫奪功名,貶為庶民;為的監生海瑞被往營團軍充為奴兵。同時,為了安撫前段時日一直忍氣吞聲承擔罵名的嚴嵩父子,朱厚?手書“有容乃大”四字中堂一副,加蓋寶印賜於嚴嵩。
對於那些自江南逃回的文武官員,朱厚?也特下恩旨,不但赦免了他們失城棄職之罪,還恩準他們依原職支領俸祿如常,令其上疏自陳在江南“淪陷”之後的功過,經都察院甄彆之後,由吏部擇其賢能之士委任新職,充補六部九司和新組建的禁軍。為防止混入江南逆黨派來的奸細,每人需找三名在京官員具保。
無恩不足以服天下,無威不足以攝民心。朱厚?明白,與江南叛亂的藩王勳貴,與因循守舊的官紳士子的較量才剛剛開始……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