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悻悻然地離開了惠來堂書坊,低著頭,悶不做聲地往回走。
誠如店家和張居正方才所言,新明朝廷開了納捐之門,有門路有銀子的,目不識丁也能出仕為官;沒有門路沒有銀子的,即便是皓窮經,精勤猛進,也是枉然!這時日,誰還有工夫鑽研製藝?誰還會去讀書做學問?書坊刻那些闈墨選本還有什麼用?!長此以往,聖賢之道、程朱理學也就沒人理會了,江南的斯文元氣將要受到多麼大的損傷!
想到這裡,兩位自束就受教於孔孟,一心要以聖賢之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青年士子心裡都是無比的痛惜,無比的憤懣!
即將要出三山街之時,一個不留神,走在前頭的張居正撞在了一個過路人的身上。正在想心事的他警醒過來,見被他撞到的那個人是一個身穿雲字花錦袍、年過五旬的老者,幸喜未曾摔倒,忙躬身下揖“對不起,小生避讓不及,衝撞貴駕,還請見諒。”
那位老者緊緊地盯著張居正看了又看,將張居正看得心裡直毛,正要再次作揖道歉,卻聽那位老者欣喜地說“好好好!”
張居正和緊跟上來的初幼嘉兩人心裡都是一緊莫非這位衣著光鮮、看著象是個財主模樣的老者竟是何心隱曾說的那幫俗稱“撞六市”的潑皮閒漢,終日在街市上遊蕩,專瞅著老實可欺的外鄉人故意撞上去,然後便要死要活的訛人錢財?
他們趕緊四下裡看看,果然,街邊不遠處站了七、八位家丁打扮的壯漢,正斜著眼睛不住地往這邊瞟,旁邊還停著兩頂小轎,卻不知道做什麼用。
兩人心裡更加緊張起來,忙又一齊躬身作揖,道“小生並非存心所為,還請――”
不等他們說完,那位老者又將目光投向了初幼嘉,臉上越笑的開心了“還有你?好好好!”衝那邊待命的壯漢一招手“來啊!把這兩位相公請到家去。”那些家丁立刻抬著那兩頂小轎來到了他們身邊。
自己真成了自投繯套的待宰肥羊了!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哪見過這種陣勢,慌忙問道“不知老先生請小生去貴府上,意欲何為?”
“好事,當然是好事!”那位老者一伸手“請上轎。”
兩人越確信了自己的危險處境,但尚未撕破臉皮,也不好作,便又說“還請先生明示,否則請恕小生萬難從命!”
那位老者豈能不知他們在故意拖延時間,立刻將臉沉了下來“老朽看你二人知書達禮,有心要請兩位光臨陋舍做客,莫非兩位竟不肯賞老朽幾分薄麵麼?”
一個頭戴瓦楞帽,身穿閃亮綢衣的中年漢子,象是個管事頭兒,也跟著幫腔說“你們衝撞了我家老爺,不去我家說道說道,竟想這樣就走麼?”
此話一出,愈加證實了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起初的判斷,初幼嘉拉下了臉“不就是走路之時未加留意,不慎撞著了貴駕麼?我等已三番五次向你賠罪,你還要怎地?”
那位老者和管家還未說話,轎子邊上那幾個仆役打扮的壯漢已經哇哇亂叫起來“哈!瞧他說的那般輕巧!”
“這麼寬的街道,並排走五頭驢都夠,竟走不下他那麼一個人!”
“我家老爺走的好好的,偏要往我家老爺身上撞,還如此強詞奪理,真真沒有王法了!”
“這些篾片相公最是不遵王法不講規矩,不讓他們吃些苦頭,斷然不會長進!”
這個當兒,周圍已經聚攏了好些看熱鬨的閒漢,那位老者衝管家施了個眼色,管家忙擺了擺手,阻止了手下的哄笑“休要多言!快請兩位相公上轎。”
那幾個家丁立刻抓住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的袍袖,就要把他們往轎子裡塞,看這樣子,不單是要行搶,竟要綁架!
聽方才有人說到王法,張居正突然想到何心隱曾提醒過他們,遇到這種潑皮無賴,一定不能慌張,好說不行就要把事情鬨大,鬨大之後自有巡街軍士和應天府的衙役出麵解救。於是他一邊拚命掙紮,一邊大叫著說“堂堂留都之地,有官有法,爾等竟要當街行搶不成!”
初幼嘉也回過神來,大聲說“撞了你自是我們的不對,我們跟著你去見官便是。若是強拉硬扯,意欲訛詐,本相公定不與你們罷休!”
見他們大聲嚷嚷起來,那位老者有些慌亂,眼珠子四下裡轉了轉,壓低了嗓子說“這裡非是說話之處,還請兩位相公移步僻靜之地,容小老兒解釋幾句。”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知道他是怕事情鬨大了驚動官府,想把他們誆騙到無人之處行搶或綁架,豈能上他的當,大聲說“有話在此處說便是,到衙門裡去說也成。要讓我等跟你們走,卻是休想!”
那位老者猶豫了一下子,壓低嗓子說“小老兒無法與兩位相公細說,但請兩位相公施以援手,救小老兒一家性命!”
初幼嘉剛要說話,張居正便開口了“學生看老先生模樣,不似貧苦之人,為何要做這等事?”
那位老者聞言恍然大悟,臉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兩位相公誤會了,誤會了。小老兒並非是要訛詐錢財,實是想請兩位相公屈尊到鄙舍做客。”
哪有這樣強拉硬扯請人做客之理!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更是哭笑不得“先生盛情,學生卻之不恭。但學生確有要事在身,還請先生見諒。”
見兩人還是不依,那位老者突然給他們跪下了“兩位相公救小老兒一家性命!”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都是一愣,忙說“老人家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那位老者抬起頭來,兩行渾濁的老淚已流了下來“兩位相公若是不答應,小老兒就是跪死也不起來!”
真是潑皮無賴,硬的不行就來了軟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心中氣苦,正要出聲叱罵,卻聽到人群之中有人喊了一嗓子“你們這兩位呆頭鵝,這位謝老爺是要招你們做女婿呢!”
人群之中哄笑起來,有人也笑著說“謝老爺家財萬貫,兩位小姐更是貌美如花,若非是時下急著嫁人,你們便是求上門去,也難得有這等美事啊!”
“謝員外舍不得兩個寶貝女兒,否則你們兩位外鄉人,縱是有功名在身,也難以入他的法眼,做他謝家的乘龍快婿!”
那位被人稱為“謝員外”的老者嚇得趕緊站了起來,轉身團團作揖“列位街坊高鄰,還請口下留情,口下留情!若是讓衙門的人聽了去,小老兒一家性命難保啊!”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聞言一震,異口同聲地說“你是要躲……”下麵的話卻再也不敢說出口了。
謝員外轉過身來,淚痕未乾的臉上露出了淒苦地一笑“正是!”
原來,嘉靖二十四年春節年假剛過,監國益王朱厚燁就頒下令旨,要在民間挑選淑女充實宮闈。南京禮部為了討好雖名為監國,實則無異於皇帝的新主子,就遵循曆朝為皇上選宮嬪之例,下公文於江南各州縣,限數額、定年歲,責令各地挑選賢德淑良的女子,上報朝廷,用香車送到南都,再由禮部會同內監遴選。或許是覺得畢竟還未登基建元,這樣的程序未免有僭越之嫌,當然也有可能是嫌這樣的程序太耗費時日,這些天來,大內之中突然派出許多內監,抬著小轎,領著軍校,持槍拿棒,穿街過巷地搜查,但凡有女之家,都命喚出審視,一經相中,便用黃紙貼了額,即時抬去。
中使私自搜采宮女,與朝廷規製法紀不符,甚至那些內監還公然帶兵闖入民家,隻要見著是女子,不拘長幼,說聲“抬!”便抬去,聲稱“長者選侍宮闈,幼者教司唱曲”。如此不成體統,鬨得市井騷動,群情洶洶,但地方官府都知道他們奉有監國的令旨,也不敢過問。
選侍宮闈,若是能當上皇後貴妃,固然是無上榮耀,家中父兄更能一躍成為皇親國戚,立時封爵得官,但有這種幸運的,畢竟隻是兩三家,絕大多數的少女都要成為普通宮女,在與世隔絕的深宮大內,寂寞淒涼地渡過一生。因此,南都各位有女之家聞說此事都不寒而栗,有頭有臉的人家都象中了瘋魔一樣,一齊趕著嫁女兒,惟恐嫁的遲了,被內監一張黃紙抬了去,從此親情永絕,死生不知。有的未曾許配人家,父母既不經媒人,也不需花紅彩禮,竟自行連夜說合,第二天便吹吹打打送過門去,一時間婚嫁之樂響徹全城,竟好似全城喜氣揚揚在大辦婚慶盛典一般。
那位謝員外見兩人都知曉此事,也不再隱瞞,悄聲對兩人說明了自己的用意。原來他是這南京城中的富戶,膝下無子,隻得了兩個女兒,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平日愛若珍寶,等閒的怕委屈了女兒,一直未曾許配人家。遇到這種事情,也不肯苟且從事,便帶著家丁守在這士子儒生時常出沒的三山街,想挑個知書達理的人,將女兒許配給他,守了半日,恰好就碰到了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不禁瞠目結舌挑選秀女一事鬨得民間雞犬不寧,在以往曆朝曆代也多有生,已不算稀奇,而且這種事情畢竟是禮製所需要的,似乎也難以指責,惟是這謝員外居然如此惶惶不安,竟帶著家人,見到青年男子便當街攔住,強行婚配,實在太過匪夷所思……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