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再出來之時,顧?手裡多了一疊字紙,顯然就是那份《致南都諸先生公啟》。
那些官員疑神疑鬼地接了過來,一看之下當即臉色大變,有人更象是抓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一樣,將手中的字紙扔在了旁邊的幾案上。為的張履丁拿出都禦史的派頭冷哼一聲,那些人趕緊又用顫抖的手拿起了那份公啟,一邊擦著頭上的冷汗,一邊仔細看了起來。客廳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過了一會兒,一直陰沉著臉看著那份公啟的張履丁重重一掌拍在了幾案上“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是啊!”從未開口說話的戶部尚書韓讚周呻吟似的附和著說“東樓,我輩本是清白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麼?”
“各位大人莫非質疑此‘十不可立’無憑無據,是?生編硬造的不成?”顧?捋著頜下長髯,開始一五一十說了起來,先說了一通益王的“不孝”,比如當年承襲王爵之後,虐待雖非生母、卻是他的嫡母的前代益王正室王妃;再說“貪”和“虐待屬官”,比如他曾克扣過朝廷給予王府屬官的俸祿;繼而又說到了他“勾結奸臣謀奪王爵”,這幾件事都是確有此事,都曾被南京都察院的禦史或是江西巡按查訪偵知並上奏朝廷進行參劾,雖然當時在皇上的有意縱容和權臣的包庇維護下,最後都不了了之,但卻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
至於益王荒淫失德之事,則更不用說是人儘皆知,在座的諸位大臣更無從否認。就拿張履丁本人來說,當日內廷派出內侍私入民家搜羅民女,南京都察院的禦史和六科廊的給事中交章彈劾,負有維持治安之責的巡城禦史還曾帶著兵士捉拿了幾個奉內侍之命強搶民女的兵士,要治他們騷擾民家之罪。但隨即就從內廷傳出令旨,責令即刻放人不說,還將那位秉公執法的巡城禦史罷官撤職,張履丁身為南京都察院左都禦史,憤然以辭職抗爭,雖被監國以“正欲與卿共謀中興,豈能輕言見棄”為由好言挽留,但他還是被氣得大病了一場。此刻讓他為之辯護,是他不能更不情願的。
顧?原本就善於辭令,而且在闡述這些理由時,或許是出於激憤,他沒有了往日的那份儒雅和淡定,言辭異常尖銳激烈,斬釘截鐵,隱然有一種真理在握、不容置疑的自信。那些官員都是與他相交多年之人,幾乎從未見過他如今日這樣氣質強橫,都怔怔地聽著他慷慨陳詞,並在不知不覺之中被他的情緒所感染,以至於都沒有注意到,顧?在闡述的過程中,除了這些有確鑿證據的罪名被著意突出,詳加敘述和渲染,至於原因,更是極儘揮和引申之能事;而其他摸棱兩可的罪名,則被他粗略帶過了。
高亢、雄辯的話音在寬敞的客廳四壁間嗡嗡回響著。終於,顧?將“十不可立”的依據逐一羅列完畢了,客廳歸於沉寂,那些朝廷大員都拈著胡須,沉思不語,看他們那痛苦的表情,似乎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
“巧言令色,狂悖之至!”隨著一聲怒喝,這種令人難受的寂靜終於被打破了,眾人一起尋聲看過去,原來竟是坐在戶部尚書韓讚周下手的兵科都給事中李偉業。
李偉業的年紀不過四十出頭,是各位官員中最年輕的一位;又是張履丁的門生,論輩分要比其他人都低上一輩;論品秩,也不過區區七品而已,但他的座次卻與禮部侍郎馮石麟並列,還在正五品的翰林院侍讀學士顧元勳之上,乃是因為他所任的六科給事中一職十分特殊。
明太祖朱元璋立國之初,鑒於曆朝曆代都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率領百官對抗皇帝之事,遂廢除宰相製,將相權分置六部。但如此一來,他又擔心部權過重而威脅皇權,又對應六部設立了不隸屬於任何衙門,直接對皇帝本人負責的六科給事中,對六部權力加以牽製和監督。六科給事中每日輪班隨朝聽政,記錄皇帝給六部的詔令,隨時督察進展情況,每隔五日向皇帝做彙報並參奏得失;而且對皇帝的詔令,給事中若認為不合律法規製,則有封駁退回複議之權。也就是說,六科給事中不但有參政議政的諫議權,還有監察彈劾權,朝廷文武百官無不受其監督,一封奏疏往往能致內閣學士、六部九卿於死地。因此,論官秩,六科都給事中隻是正七品,左右給事中與給事中隻是從七品,卻食正四品的俸祿,上朝班隊之中站在二品大員之後,平日即便是見到那些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也隻需行拱手之禮,位卑權重可見一斑。
因為六科給事中主要監督的對象是六部,南京作為陪都,雖然保留了除了內閣之外的全套政府班底,但都是些有名無實的虛職。以六部為例,隻有掌管江南糧儲的戶部侍郎握有實權,因而六科廊中,也隻有督察戶部並掌管後湖黃冊(明朝戶籍)的戶科給事中有實權,其他各科給事中也都無法與北京那邊的同僚相提並論。不過話又說回來,六科給事中畢竟是言官,無論在南京還是北京,官場上最不安分最能折騰的就是他們這種人,而且許多朝政黨爭都是從南京而起,南京六科廊的給事中經常充當著挑起事端的馬前卒的角色。因此,李偉業此刻驟起難也不容小視,叨陪末座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不禁為恩師顧?擔憂起來。
顧?卻不動聲色地微笑著說“李給諫(給事中的彆稱)有何指教,還請明示。”
或許是因為太氣憤的緣故,李偉業一張圓滾滾的胖臉脹得通紅,一對八字胡也在厚嘴唇上一翹一翹的,聽到顧?應聲,他當即側身拱手,冷冷地說“後生小輩不敢稱指教二字!但有幾句話盤鯁於喉,不吐不快,還請顧公見諒!”
客氣話說完就不必再講禮數,李偉業站了起來,幾乎是吼著說“須知‘少不越長,疏不越親’是綱紀倫常、祖宗家法,若謂當今妄行淩辱士林之新政是悖逆綱紀倫常、祖宗家法的失德亂政之舉,我輩才憤起靖難以正朝綱;那麼如今以親以長,都應輪到益王主政南都,我輩就該恭恭敬敬地擁戴他,如此方為公正無私,方為信守綱紀倫常、祖宗家法。若然隨心所欲,於我有利便遵之守之;於我不利則棄之改之,那麼普天之下之民眾,乃至後世之人,便要不禁問上一句,諸公當日靖難,所為何事?今日立君,又為何事?”
到底是言官出身,久曆黨爭,李偉業的言辭無比犀利,並且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要害所在,雖然因為他畢竟是後輩,礙於禮數沒有直接指責顧?棄“益”擁“遼”之舉是出於私心,但鋒芒所指,依然是十分明顯的。顧?或許是自知理虧,也不正麵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那麼,這‘十不可立’之事又怎麼說?莫非聖賢教誨、祖宗家法曾有說過,立君當以不孝?當以貪鄙?當以荒淫無道麼?若是如此,靖難大局,乃至大明中興之偉業焉能有望?”
李偉業自然知道,公啟之中所羅列的益王的那些劣跡是不容否認的,但他能在六科廊占得一席之地,也絕非不學無術、浪得虛名之輩,見顧?避實就虛,他也如法炮製“我學生倒要請教顧公一句天地間的大義是什麼?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嗎?我輩士人君子生於世上,又為何而來?不就是固守、揄揚這綱常大義,使之充塞於天地間,長存於千萬世嗎?是故益藩縱然有十不可立、百不可立、一千一萬個不可立,隻要於綱紀倫常、祖宗家法當立,便是當立!隻要苦節堅行,捍衛綱常大義,縱使日後靖難不成,乃至亡國、破家、滅身,亦無所憾!反之,若是毀棄綱常,改易祖宗家法,則社稷邦國即使僥幸不亡,我輩身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過自毀魂靈,成一僅餘軀殼之行屍走肉而已,更必為千秋萬世所唾罵!”
李偉業越說越激動,不禁睜圓了眼睛,那兩道八字胡也抖動得更加厲害了,顯然,他對於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著絕對的自信,不惜以身家性命來捍衛之。所以,在他大聲疾呼的時候,傾注了一種自內心的激憤和悲壯的情緒,不但使得那些官員頻頻點頭,就連已經做出抉擇並在公啟上簽名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的心裡也悄然生了動搖,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頭。
是啊!儘管李偉業說的這番話,聽起來十分的迂腐可笑,但在他們這些自束以來便受孔孟程朱聖賢教誨,又被灌輸了太多太多“忠君愛國”思想的人的心目中,卻又是無比正確的。如果光推出“十不可立”,而不能從綱常大義上找到理論根據的話,擁“遼”棄“益”的主張恐怕很難讓大多數人接受並身體力行之。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都豎起了耳朵,等著聽顧?如何應對這個詰問。
“哈哈哈哈哈!”顧?突然出一陣大笑“敢問李給諫一句,可是奉了當今聖上密旨,要來勸降南都諸君子嗎?”
眾人一愣,都將詫異的目光投向了顧?,想知道他為何這麼說。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