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崇禎二年十月中,威寧海子邊,寒風凜冽、草木枯黃,聚集在這裡的鳥群早就不見了蹤跡,隻有少數成群的牲口忍受著寒冷還在草場上遊蕩覓食,偶爾可以看見一兩個牧人在忙碌著收割牧草,為嚴冬來臨前做最後的準備——連續幾年的嚴寒、乾旱已經將這片湖泊的湖麵縮小了一大圈,曾經水草豐美、牛羊遍地草原顯得日益蕭條。
一麵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飛虎旗下,李榆目光嚴峻地看著眼前這片的湖麵,威寧海子曾經是東哨土默特人和永邵卜人一起住牧的優良牧場,察哈爾西侵之後,這裡又被察哈爾人強行占據,如今總算收回來了,卻是一派空曠破敗的景象,李榆無奈地搖搖頭,大汗是維持不下去才把這裡交給他,可他又能讓威寧海子興旺起來嗎?
李槐和大統領府的僉事們分析過,威寧海子收回來後,大明成祖皇帝放棄的興和衛就完全收複了,以此為據點再向北擴張到斷頭山,那麼太祖皇帝封賜給夷人住牧的官山衛也控製在手裡了,如此一來豐州軍隨時可以拿下庫庫和屯,並在斷頭山、威寧海子設置防線,阻擊任何西犯之敵,以保衛豐州。這個設想很美妙,但實現起來卻非常艱難,不是因為需要打仗的原因,察哈爾汗在今年春天就同意把威寧海子交給李榆,可豐州卻沒有力量接收這片土地,西哨的特日格、楊大誌兩個千戶所在今年的瘟疫中死了千餘人口,緊接著就遇上天旱,大家為了保莊稼、保牲口,能動的人幾乎都在拚命乾活,哪有餘力去接收土地,直到秋收後他們倆才在大統領府的支持下,抽調了部分人馬開進了威寧海子一帶,但他們接收的是一副亂攤子,察哈爾人在饑餓和瘟疫的打擊下能跑的都跑了,還扔下了七八百無牲畜、無口糧的部眾眼巴巴地等著救濟,特日格、楊大誌咬著牙把這些人編入自己的千戶所,勉強給他們一口飯吃,其他的再也無能為力了。
李榆這次是到威寧海子是與察哈爾汗相約見麵的,察哈爾汗已經急紅眼了,他手下的部落首領們不斷攜部眾逃亡,有投奔喀爾喀的、有投奔科爾沁的,到了九月份甚至有數千人直接投奔金國去了——察哈爾的貴人們很聰明,投奔誰也絕不會投奔李榆,豐州是窮光蛋去的地方,要想繼續作威作福還是得找他們的同類。麵對眾叛親離的局麵,察哈爾汗隻能求助李榆這個大妹夫,要錢要糧的信一封接著一封,李榆對這個大舅子無話可說了,這家夥好像鐵了心打算把要飯的活乾到底。秋收以後,李榆拍板給察哈爾汗兩千石糧食,大統領府這次無人反對,不給不行啊!察哈爾那邊的瘟疫七月份才消停下來,大家都怕餓極了的察哈爾人再把瘟疫惹出來。察哈爾汗得到了糧食,立即回信對李榆大加讚賞,而且要李榆到威寧海子與他見一麵,他還有些事要找他最信任的親妹夫兼俺答李榆恰當麵商量,李榆這才帶著雲榮和親衛營到了威寧海子。
“特日格、楊大誌,你們說實話,在威寧海子站得住腳嗎?”李榆微微歎了口氣,對陪在一旁的特日格、楊大誌兩個千戶問道。
特日格與楊大誌相互望了一眼,楊大誌可憐巴巴地說“大統領,能不能每個月給我們補充些糧,我們不多要,每個千戶所每月給十石就行了,還有農具,那種山西的鏡麵犁能不能給我們調一副來,我們想在這兒站住腳就得多開墾些土地,那東西省人力乾活快,我們隻要有糧食吃就能守住威寧海子。”
“大統領,還有武器,給我們補充兩百套刀矛,再給我們些箭矢,這片土地我們收回來了,就絕不會再丟掉,把我們的男女老少打光了也要守住。”特日格握緊拳頭說道。
“屁話,西哨這麼大一片地方,就憑你們兩個千戶所五千男女能守住?我告訴你們,西哨目前的作用隻能是預警,不打仗時你們就在這一帶耕地放牧,如果出現險情就立即向山裡撤,地盤丟了無所謂,鄉親們必須保護好,大統領府追問下來,我替你們頂著。”李榆很不滿意地擺擺手,指著雲榮說道,“糧食、武器還有農具我會給你們,但鏡麵犁暫時還拿不出來,也許明年開春後我能給你們,你們就向雲榮書記要,這次他給你們帶來了好東西。”
“我給你們帶了十口鐵鍋來,是我們的鐵廠自己造的,能煮能炒比廣鍋好,你們自己看看吧。”雲榮正和前幾天就到這裡的範二喜聊著,聽到李榆的話馬上笑眯眯地叫人抬來一口大鐵鍋,特日格、楊大誌驚喜地把鐵鍋翻來覆去地看,高興地讚不絕口。
隻有草原上生活的人才知道鐵鍋的重要意義,草原上有能打製粗劣鐵器的鐵匠,卻不會冶煉生鐵,更不會采用鑄造法生產鐵器,鐵鍋對於關內人家並不稀罕,但蒙古人不得不依賴從明國進口,而明國為了防止蒙古人毀鍋製鐵,千方百計予以限製,甚至從數千裡之外的廣東調用隻能用於烹煮不能用於炒煉的廣鍋貿易,原因竟是廣鍋無法用於冶煉精鐵,這就造成鐵鍋價格昂貴,鐵鍋也成了蒙古人家裡的重要財產,甚至分家時會為一口鐵鍋爭吵打鬨。李富貴在開設匠作營時,就召集豐州最好的鐵匠成立了鐵匠作坊,以板升的韓鐵匠為總旗,首先就將鑄造鐵鍋作為突破口,他明白隻要能生產鐵鍋,不僅能解決豐州人的生活問題,而且生鐵的冶煉和鑄造法也就算入門了,鐵廠建起來後,有一年多經驗積累,加上範永鬥從關內請來的鐵匠師傅指導,鐵鍋終於造出來了,而且比廣鍋更好,既能用於蒙古人的烹煮又能用於漢人的煎炒,這項重要成果讓韓鐵匠成為豐州第一個掛百戶銜的匠人,信心爆棚的韓鐵匠已經將目標定在用鑄造法大批生產箭簇和大型鐵器製作上,其中鐵犁鑄造就是一個重要目標。
“二喜哥,你來幾天了?這裡做得起生意嗎?”李榆轉臉向範二喜問道。
“這地方現在哪裡有生意可做,東家隻是叫我來看看,這裡離新平堡、守口堡馬市比較近,道路四通八達,又有湖泊、草場容易聚起人氣,我們打算修座儲存貨物的商棧,也許過個兩、三年這一帶會興旺起來,”範二喜在這裡已經轉悠好幾天了,看來對將來還是比較有信心,不過他有點惋惜說道,“還是金國的生意好做,他們手裡有的是銀子,有些貨運過去翻十倍的價格都不止,大統領猜都猜不到,去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沈陽的米價賣到八兩銀子一鬥,要不是插漢西侵斷了商道,我們光靠賣糧就能發大財。”
雲榮睜大了眼睛不相信“八兩一鬥米,那就是八十兩一石,糧價一漲其他的也得跟著漲,金國人再有錢也經不住花,怕是要餓死不少人了吧,金國的大汗不管嗎?”
“可不是嘛,去年金國就是餓死不少人,遼陽一帶都開始吃人了,金國的大汗也就是過去的四貝勒急紅了眼,強令八旗貝勒們必須出糧,每旗各出一百石以一兩銀子一石在米市上出售,想以此平抑米價,不過根本就沒用,一兩銀子一石的米又讓貝勒們和我們聯手買回來了,老百姓一升米也休想買到,金國大汗沒辦法了,隻好又帶著人去打仗,他們曆來如此……”範二喜正得意說著,看到李榆的臉色很難看,馬上閉上了嘴。
李榆沒說話,他知道範二喜心裡想的是什麼,豐州幫助範永鬥他們疏通商道遇到了麻煩,察哈爾汗對商人到察哈爾人駐地經商非常歡迎,但對他們這些商人借道察哈爾去金國則嚴格禁止,一旦發現就全部沒收貨物,人也抓起來解送豐州,範永鬥一夥奸商雖然還在偷偷摸摸做金國的生意,但這種小打小鬨顯然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範永鬥已經暗示他們可以出糧出餉幫助豐州滅了察哈爾,不過大統領府的態度很堅決,你發瘋我不能發瘋,察哈爾與豐州是兄弟般的同盟,絕對不會內訌,李富貴甚至同意了馬奇的請求,組建了巡檢所,派畢力格兼理巡檢使,原千戶所教諭韓大功為副使,專司巡查豐州商販的不法行為,範永鬥與範二喜當然有所不滿了。
“你知道過去在義州一帶的滿達海大叔和海山的情況嗎?”李榆岔開了話題,在義州認識的葉赫人滿達海和哈達人海山一直在遼東邊外做馬賊,可自從他離開金國後就沒聽到過他們的音訊,趙吉也不清楚他們現在的情況。
範二喜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去年就沒見到他們了,過去我往來遼東都要經過他們的地盤,還得向他們交錢,金國大汗控製了西遼河的察哈爾人故地之後,他們的生意肯定做不下去了,也不知道他們躲哪兒去了?”
“你們的人如果能遇上他們,替我帶個話,如果沒地方去了,就到我這裡來,我會把他們當兄弟對待。”李榆看到範二喜點頭答應了,馬上問特日格、楊大誌,“大汗的人和你們聯絡過了嗎?他們現在到何處了?”
“大汗的人來過了,他們已經到了威寧海子以北紮下大帳,請你一到就去見大汗,他們這回來得勤,我們兩個千戶所的武裝青壯昨天才集結完畢,正向這邊開過來。”特日格回答。
“用不著興師動眾,明天我就帶親衛營去見他,察哈爾人現在絕不敢惹我。”李榆揮手說道。
第二天一早,李榆就出發趕往察哈爾汗大帳,莫日格、孟克、吉達、朝魯和拜音圖帶領五百飛虎騎跟隨護衛,特日格不敢掉以輕心,親自率領八百衛所騎兵遠遠跟在後麵。
威寧海子向北不到二十裡,就望見一片營帳簇擁中察哈爾汗的大纛,雙方聯絡的號聲先後響起,察哈爾營地熱鬨起來,騎兵蜂擁而出排成兩列,歡迎豐州大統領的到來,桑哈兒寨濟農、土巴濟農、噶爾馬濟農等察哈爾重臣都出來迎接李榆,這種禮節讓李榆都感到莫名其妙,濟農地位高貴相當於副汗,這幫家夥出來獻什麼殷勤,不會又打主意找我要錢糧吧?想到這裡李榆不由得摸了摸口袋。
“李榆恰,我最信任的妹夫,察哈爾大汗的俺答。”察哈爾汗已經在大帳外等候了,李榆還沒來得及向他行跪拜禮,他就高聲喊著快步上前與李榆擁抱在一起,察哈爾大臣們也急忙躬身撫胸施禮。
李榆搖著頭說“大汗,我受的禮太重了,我隻是一方統領,擔不起這麼多重臣的大禮。”
“不,你受得起,你是本汗的妹夫也是本汗的俺答,本汗已經通告各部,你這個大統領職同濟農,以後濟農以下的官員、百姓都要向你行禮,”察哈爾汗拉著李榆的手答道,李榆吃了一驚,糟了,今天肯定不會少花錢!察哈爾沒在意李榆的表情,而是看著李榆的身後叫起來,“李榆恰,我那個百靈鳥一樣的妹妹怎麼沒來?”
“巫浪哈懷上孩子了,我不敢讓她騎馬。”李榆有點不好意思地答道。
巫浪哈已經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了,醫官要求她必須老老實實呆在家裡保胎,巫浪哈本人倒是很想出去顯擺一番——她現在揚眉吐氣了,這說明過去她生不出孩子不是她的問題,而是貴英恰有毛病,更說明她殺貴英家的人殺得有理,貴英恰身體有毛病,可他的小妾們卻給他生了孩子,這肯定是他的小妾出去偷人才生出一堆野種,貴英家的人如此無恥之極,那麼她殺貴英家的人就殺得有理。鄂爾泰聽說巫浪哈懷孕了,氣得又想打李榆一頓,幸好隨後傳來烏蘭也懷孕的消息,這才讓大斷事平靜了一些,大斷事現在每天都在向佛祖祈求讓巫浪哈生女孩,而烏蘭一定要生個聰明健康的男孩。
“你說什麼?巫浪哈懷孕了,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察哈爾汗驚喜地抓住李榆的雙肩,不等李榆回答,他轉身對著大帳高喊,“蘇泰,你快出來,孔果爾要有兄弟了!”
一個年輕秀美的少婦拉著一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跑出來,察哈爾汗興奮地指著李榆對小男孩說“孔果爾,他就是我給你說過的草原上最勇敢的洪巴圖魯、你的姨丈,他以後會給你帶來個弟弟。”
“大汗,明年五、六月才生呢,還不知道生男孩、女孩。”孔果爾伸出雙臂,李榆一把將他抱起來。
“我想要個弟弟。”孔果爾摟著李榆的脖子說。
“對,要給孔果爾生個弟弟,李榆恰,你能讓巫浪哈懷上身孕,也一定能讓她生個男孩,”察哈爾汗也說道。
“如果生了女孩也不錯,可以嫁給孔果爾啊。”蘇泰哈屯笑著說。
察哈爾汗馬上點頭同意,好像他倆就可以把李榆未出世的孩子安排了,反倒沒李榆什麼事。
說了一陣後,察哈爾汗拉著李榆進了大帳,雲榮和察哈爾的重臣們也相繼進來,不過這次沒看到粆圖和袞楚克倆人,察哈爾汗低聲告訴李榆,這兩個家夥不但辦不了事,還夥同明國的宣府撫夷總兵王國忠,也就是蘇泰哈屯的堂兄,利用馬市騙他的錢,這倆人不能再用了。
察哈爾汗拉著李榆坐到他的旁邊,揮手讓土巴濟農通報軍情,土巴濟農起身說道目前的情況非常緊急,據從金國逃回來的察哈爾人報告,金國今年和我們一樣遇到了春寒和乾旱,糧食出現嚴重不足,金國大汗采取了許多措施緩解糧食危機,二、三月份,利用明國薊遼督師在高台堡糶米的機會,派出大量人員混在蘇布地的喀喇沁人中間,以皮毛、人參、東珠等物換取糧食,九月又派出貝勒濟爾哈朗、阿巴泰率兵進入錦州、寧遠一帶,搶收明國在城外的莊稼、擄掠明國的人口,愚蠢、膽小的明國薊遼總督對金國糶米、擄掠的行為聽之任之、不予理會,但這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金國的糧食短缺問題,金國大汗再次揮舞起戰刀,下令叛逆的蒙古各部各選精銳到喀喇沁草原與金軍會合,現在金國大汗有兩個進攻方向可以選擇,一是南下攻破明國的薊鎮邊牆,威脅明國京師,搶掠明國的富庶地區;二是西征攻擊察哈爾和豐州,徹底征服蒙古各部,為將來大舉南下創造條件。
“大汗和我們已經商議過了,我們認為金軍的進攻方向是我們,南邊的明國太大太強,到處是堅城壁壘,又擁有百萬大軍,他們人少很難啃得動,而我們則太弱了,錢糧、馬匹和武器嚴重不足,又剛剛經曆了一場大疫,根本無力抵禦他們的攻擊,以前我們認為可以利用路途遙遠艱險拖垮他們,但現在不行了,隨著大批的蒙古人叛逆,他們遠途作戰能力甚至超過了我們,李榆恰,我們不得不準備打一場前所未有的惡仗了。”土巴無可奈何地對李榆說道。
桑哈兒寨濟農撚著胡須說道“這一仗早晚要來的,草原部落和山林部落從來就是你死我活,隻有一個倒下,另一個才有可能進入繁華的中原地帶,金國大汗絕不會放過我們的,也不會放過你的豐州,李榆恰,我們必須互相信任、並肩戰鬥。”
(老律本打算在本月中旬開始更新,但由於老律自己不濟,時間沒抓緊,不得不推到今天,在此向書友們道歉,老律說到底還不是吃這碗飯的人啊,順便提一句,老律沒有寫“抗清神劇”的興趣,老律在這本書裡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包括主人公李榆也是一身的毛病,老律僅僅根據現存的史料來描述當時人物的心理和行為,對書中某個人的道德評價由書友自己判斷,因為老律認為隨著年齡、閱曆的變化,每個人的價值觀都會有所變化,這個是彆人代替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