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其實李榆錯怪大明皇帝了,要不是皇帝開恩,他們連這幾個子都撈不到,邱禾嘉、劉之綸的捷報奏疏十天以前就到了京師,但這兩人顯然事先沒談好,奏疏上有些不合拍,邱禾嘉是大吹特吹遵化大捷,在奏疏中聲稱他和馬世龍親自督軍大戰遵化建夷,並一度攻克羅文峪堡,建酋聞訊急遣偽金大貝勒代善領數萬精騎來攻,並有降兵、奸民數萬附和,明軍則棄守羅文峪,集大兵於遵化與敵決戰,官兵感念皇恩,雖敵眾我寡,卻無不奮勇爭先,連敗敵三陣,終於擊退建夷,而明軍也因火藥、炮子用儘,且人困馬乏、傷亡慘重,退回薊州養精蓄銳、伺機再戰,邱禾嘉也沒忘記給劉之綸、李榆說話,稱兵部侍郎劉之綸死戰不退,所部一萬餘人死傷殆儘,所餘者不過十之二三,劉之綸本人也幾乎殉國,大同靖虜參將李榆率夷兵千五百人,趁隙從羅文峪入關,其部銳不可當,攻敵側後斬首甚多,頗有良將風範。而劉之綸雖然死過一回後,不像過去那樣死心眼了,但他不願跟著邱禾嘉說假話,奏疏中雖然不拆穿邱禾嘉,但隻說自己如何死戰,如何損兵折將,關於遵化大捷的細節則隻字不提,而大量筆墨卻在描述豐州鐵騎的神勇,稱讚大同靖虜參將李榆是智勇雙全的將才,提請朝廷給予重用,並且念豐州鐵騎千裡赴援,忠心可嘉,且殺敵甚眾,給他們撥發糧餉、軍械。
朝臣們從兩份奏疏中感覺出疑點,提請皇帝命邱禾嘉向京師解繳首級查驗,首級送到京師查驗的結果自然是準確無誤,朝臣們對此議論紛紛,都覺得此事奇怪,一向窩窩囊囊的明軍怎麼突然神勇起來?明軍和建夷開戰以來,好像也從來沒有一次斬首如此之多,有些禦史要求徹查此事,但皇帝和內閣不理會這些,首級是真的,那就說明建夷死人了,還有比這更振奮人心的嗎?明軍實在太需要一場勝利鼓舞士氣了,既然皇帝和閣臣要閉著眼確認遵化大捷,其他人也不好多說了,其實他們也巴不得明軍打回勝仗,就是有點眼紅。
議功封賞時,朝臣們吵得比較厲害,反正就是不願意看到彆人升官,他們堅持認為這次大捷疑點太多,封個官無所謂,以後萬一證明有假豈不是成了笑柄,而且薊鎮的勤王各鎮既然能打出大捷來,理應實力雄厚,那就等他們把東虜趕出關再一塊論賞加官,豈不更好,還有那個討厭的劉之綸,兵部右侍郎可不是白給的,他不能把兵折騰光了自己拍屁股回來。反而倒是李榆的運氣最好,他是夷人嘛,這麼老遠來一趟也不容易,乾完活還是得滾回老家,邱禾嘉、劉之綸都說他有功,說明此人還有些本事,給他個官讓他高興一下算了——兵部始終認為李榆是夷人,至少是個漢夷,傳說他是榆林殉國忠良之後的鬼話沒人信,也許是他找人故意編造的也說不定,就比如那個死了的滿桂始終不承認自己是夷人,非要說自己是山東人遷到宣府去的。
拿出真金白銀賞賜就更難了,戶部馬上就說地方稅賦要秋後才能陸續解繳,現在戶部太倉庫所存錢糧給勤王軍發軍餉、行糧都困難,哪有錢賞賜,兵部則理直氣壯說如今西北民變、京畿被犯,北方的馬政一片糜爛,納馬銀子根本收不上來,兵部的常盈庫也窮得叮當響,這筆錢他們拿不出來,工部趕緊說,京師城牆破舊急需修繕、守城器械也要添補,工部節慎庫早沒錢了,他們也正等米下鍋呢,大家哭窮過後,都認為應按舊例請發內帑。
皇帝的私房錢又被盯上了,氣得大罵一通,先帝在日有大工,又立生祠,有進有出,歲歲有餘,今大工已完、生祠已廢,朕又聽諸臣之言,撤各處稅監,便應該有許多銀子,為何太倉、節慎兩庫仍缺銀錢?戶部尚書畢自嚴紅著臉回答,皆是地方稅賦未完解所致,皇帝馬上把畢自嚴轟回戶部清理曆年地方逃遁稅賦。
皇帝發完火,還是得麵對現實,咬緊牙關從內帑撥出一萬兩銀子作為遵化大捷的賞銀,不過他實在氣不過,自他登基以來,重用賢良君子、鏟除閹黨奸佞,清理冤屈詔獄,拆撤外派內監,處處依照聖賢所說的賢明天子的標準行事,可他這個號稱“眾正盈朝”的朝廷實在太奇葩了,朝臣們喜好清談評議、長於結黨內鬥,對實務卻避之不及,而且誰做實事就群起而攻之,結果就是大家一起混日子,混得連收稅的活都乾不好了,皇帝越來越覺得他期望的大明中興沒希望了,第二天,他令內閣擬旨,立周皇後去年生的皇長子朱慈烺為皇太子,大赦天下,沒心沒肺的朝臣們也沒人去安慰一下皇帝受傷的心靈。
薊州大營最近有點亂,沒撈到多少好處的下級軍官和士兵牢騷滿腹,做事也無精打采,李榆很奇怪,這幫白占便宜的家夥怎麼比他還委屈。劉之綸和邱禾嘉兩人的關係也很尷尬,劉之綸是崇禎元年的進士改庶吉士,職務是兵部右侍郎,而邱禾嘉隻是舉人出身,職務是兵部分司主事,按理說邱禾嘉隻能跟在劉之綸屁股後麵混,可邱禾嘉是兵部尚書梁廷棟的人,而且奉旨監軍,薊州這裡他是老大,朝中那些笨蛋光惦記著讓劉之綸倒黴,卻沒想過把兩人分開,結果就是兩人涇渭分明、各行其是,邱禾嘉把權力抓得死死的,絕不讓劉之綸染指薊州各鎮勤王軍事務,而劉之綸也把豐州騎兵攥在手裡,絕不許邱禾嘉打李榆的主意。最難受的是總理軍務馬世龍,他的資曆、戰功本來就不能服眾,尤世祿、王世欽搗亂就夠他頭疼了,現在又來了尤世威,這個尤家老二比他弟弟更壞,滿肚子鬼主意,這幫家夥合起夥來跟他作對,馬世龍的日子更不好過了。李榆反而左右逢源,這邊的劉之綸怕他跳槽,對他嗬護有加、有求必應,那邊有一幫實力強悍的西北軍頭罩著他,誰都得讓他三分,連馬世龍對他也客客氣氣,有了這難得的輕鬆機會,李榆趁機讓自己疲憊不堪的部隊進入休整並補充軍械。
薊州明軍想混日子,但皇帝不會讓他們白拿他的私房錢,朝廷也不會讓他們混吃混喝,永平兵備道參議張春的一封奏折彈劾邱禾嘉、馬世龍頓兵不前,順便也指責劉之綸身為兵部侍郎既無可戰之兵,亦無報效之心,在薊州屍位素餐、百無一用,朝廷傳旨令兩人自辯,劉之綸和邱禾嘉都急了,兩人很快言歸於好,一起出麵逼著馬世龍出兵,可憐的馬世龍隻好把薊州諸將找來商量——他剛被孫承宗從大獄裡撈出來,還沒來得及形成自己的班底,連個參將都指揮不動,也隻能和各路軍頭商量著辦事。
兵部侍郎和監軍都出麵給馬世龍撐腰,諸將不敢不來,包括李榆、劉興祚和白顯誌都來了,中軍大帳被擠得滿滿的,馬世龍先把朝廷的旨意傳達了一遍,然後對大家說“朝廷的旨意必須遵從,仗我們還是要打的,目前建夷以永平為核心,占據了遵化、遷安和灤州三城,遵化、遷安兩城關係建夷出關退路,他們必定重點設防死守,我軍若攻則建夷必救,容易形成決戰架勢,而灤州孤懸於永平以南,周圍的撫寧、昌黎等城池還在我們手中,我軍進退自如,所以我想出兵灤州,這樣我軍的風險最小,拿下灤州即可威脅永平,逼建夷儘快出關,諸位以為如何?”
馬世龍把他自以為安全的作戰計劃說完後,等著軍頭們表態,大帳內卻是一片沉默,馬世龍無可奈何地看看劉之綸、邱禾嘉,這兩位也是一臉鐵青,最終邱禾嘉忍不住了“諸位皆是我大明重將,受皇恩久矣,如今大明蒙難、百姓塗炭,這正是爾等建功立業、報效朝廷之際,為何俯首不語?”
“馬帥,我問你,你準備怎麼攻打灤州,是挖穴還是登城?兒郎們的軍餉、賞銀可曾備足?”軍頭的老大尤世威總算開口了,他不敢頂撞邱禾嘉,而是把矛頭直指馬世龍,馬世龍被他問得張口結舌,尤世威不放過他,繼續說道“灤州城池堅固高大,硬攻根本不可能,一旦我軍攻城不克而滯留城下,建夷援兵趕到,我軍必將一敗塗地,要打灤州必須請孫閣老督領山海關大軍先牽製住永平建夷,然後運氣好才有機會破城。”
“就是嘛,孫閣老不出兵,我們也沒法子打灤州,我可聽說山海關那邊的祖大壽紮下大營死活不挪窩,寧可挨打也不願動一下,他們寧遠的兵拿得糧餉比誰都多,他們不肯打,我們怎麼教兒郎們去拚命?”王世欽陰陽怪氣地附和尤世威。
大帳內的軍官們嘰嘰咋咋怪叫起來,話題就一個,孫閣老那裡不出兵,薊州這邊也不能出兵,馬世龍捂著腦袋一言不發,劉之綸火了,拍著桌子叫罵起來“爾等想抗旨不遵嗎?你們眼裡還有沒有大明皇帝?昌黎的左應選、撫寧的史可法皆為文臣,且城中並無官兵駐防,尚能率城中民壯百姓據城死守,打退建奴保住城池不失,爾等身為武將,還比不上一群百姓,竟然如此膽怯,朝廷三尺之法不能斬將乎?”
劉之綸的威脅嚇不住軍頭們,他又管不到薊州大營的明軍,邱禾嘉的話都比他管用,軍頭們叫囂的更厲害了,堵著兩個文臣要錢、要糧、要軍械,尤世祿一把將李榆提起來,說他在建夷那裡混過,讓他說句公道話,是不是明軍膽怯,還比不上一幫老百姓。
這個問題可就難回答了,李榆真想說明軍確實太膽怯,可大帳裡大小軍頭一大堆都看著他,他哪敢說實話呀!他隻好簡單對比了金軍和明軍差距,比如行軍速度,金軍都有馬匹、牲口,可以連續不停地奔跑數日,一晝夜急行軍可達二百裡以上,而明軍馬匹、牲口太少,行軍隻能靠雙腳,在正常情況下一天隻能走三十裡,機動性比金軍差遠了,再比如弓箭,金軍普遍使用十個力的長弓,射出去的是二兩重箭,百步之內可以射穿盔甲,而明軍用的是五六鬥力的短梢複合弓,射的是一兩多的輕箭,雖然射得挺遠,卻很難射穿金軍的重甲,士兵的武器也有差距,金軍士兵大量使用分量重的長刀,而明軍士兵的大刀片子又輕又薄,這也沒法打呀,李榆最後總結,不是明軍膽怯,而是朝廷發給大家的武器不行。至於一幫老百姓能打退金軍守住城池,李榆則認為是他們運氣好,金軍的戰術是漂浮不定、避實擊虛,絕不為一城一地消耗兵力,撫寧和昌黎能守住隻能說是金軍沒下決心攻打,決不能以此證明明軍還不如老百姓。
李榆的話得到軍頭們的一致讚賞,大家都認為李榆說的對,不是明軍不行,而是手中的家夥太差,所以朝廷要多給些錢才行,劉之綸氣得火冒三丈,李榆這小子到底是哪一邊的,這不是成心搗亂嗎?
“李漢民,你胡說八道是何居心,想要我治你動搖軍心嗎?揍死你這臭小子,你給我滾!”劉之綸氣急敗壞,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扔向李榆。
李榆嚇得拔腿就跑,邊跑邊喊道“侍郎大人,我說的都是實話呀!我聽你的話去打遵化,行不行?”
劉之綸緊追李榆不放,嘴裡也大聲喊道“你去打,你不敢打就滾回家。”
李榆和劉之綸這麼一鬨,會也開不下去了,軍頭們把事攪黃,樂樂嗬嗬各自散去,邱禾嘉狠狠盯著馬世龍,馬世龍一咬牙說道“灤州沒法打了,但常常有建夷騷擾玉田、豐潤一帶,要不我們派人到玉田、豐潤那裡打幾仗?”
馬世龍攻打灤州的計劃泡湯了,最終隻能找自己老部下到玉田打遊擊,老實的曹文詔遊擊光榮入選,但他太窮養不起家丁,能帶出去的就幾個親兵,馬世龍又逼著老部下中最有錢的參將王承胤、張叔嘉獻出家丁,這兩人當然不肯乾,馬世龍也不客氣,請出皇帝給他的尚方寶劍,指著這兩人說,你們要不一同前往,要不把家丁交出來,否則就治你們的罪。
王承胤、張叔嘉屈服了,答應帶著家丁一同去,馬世龍對這兩個家夥不放心,又把尚方劍借給曹文詔,讓他指揮這兩個參將去打仗,左良玉也光榮入選了,本來沒他什麼事,但這家夥太要求進步了,就喜歡往大官身邊湊,正好被馬世龍撞見,一把就將他塞進這隻敢死隊。
於是,曹文詔手持尚方寶劍,押著兩個參將、一個都司,還有兩百多個家丁、親兵上路去玉田了。
李榆這邊也被劉之綸催得急,他確實有打遵化的想法,拿下了遵化,大安口、羅文峪、馬蘭峪等邊牆關口基本就控製在手中了,他也就有了就近出關的路,但打仗的事可不是文人隨口說說那麼簡單,這需要周密的計劃和準備,他已經向遵化方向派出大批斥候查探敵情,等待有利時機出現——那裡也是金軍的退路,不可能讓他輕易得手。
劉之綸可不管這些,朝廷逼他,他就逼李榆,還有那個永平兵備道參政張春也竄到薊州了,此人是萬曆年的舉人出身,陝西同州人氏,原任永平、燕建兩路兵備道,被人告了濫殺之罪,革職留京待查,這次金軍入犯,他也被重新啟用,老家夥有股子西北人的衝勁,進了薊州城就和邱禾嘉、馬世龍吵了一架,見這倆人沒指望了,又出了城夥同劉之綸威逼李榆。
“李副將,聽說你也是西北人,咱們西北人何時怕過韃子,你用不著擔心兵少,我從永平附近招募了一萬義勇,隻要你出兵永平,我的人都可以交給你指揮,我還可以給你征集糧草,不管勝負如何,我和劉大人都會向朝廷保舉你。”張春張口就提出一個更宏偉的計劃。
李榆嚇了一跳,讓他這點人馬夥同一萬老百姓打永平,那他就是去找死,這老家夥一點沒有西北人的厚道,劉之綸也覺得張春的計劃太神奇了,在一邊提醒道“還是先按我的計劃打遵化吧,我那三千人交給你指揮。”
“那就打遷安吧,遷安在永平府的地界內,我正好也可以幫你。”張春馬上降低了要求。
李榆覺得這兩人實在不靠譜,我手裡雖然大多是夷兵,可也不能去送死啊,他決定還是找靠譜的人商量,找了個借口說要去找幫手,擺脫著兩人的糾纏,直奔西北五鎮的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