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隨著阿敏棄守永平,金軍占據的關內四城全部失守,五月中末金軍取道建昌營的冷口關退出邊牆,至此明金雙方又恢複到原有態勢,但大明朝廷集全國之力,卻無力禦敵於邊牆之外,放縱金軍在關內肆虐長達六個月,大明京畿乃至山海關、永平府各州縣一片糜爛,大量人口、財物被掠,大片田地荒蕪,大明頹勢已儘顯無疑。
山海關的帥府內,以兵部尚書銜督理各路勤王軍、大明內閣大學士孫承宗認真地伏案看著公文,天氣熱起來了,他不時拿手巾擦一下額頭的汗水,順帶揉揉眼睛,過了一會兒,他推開了這疊公文,倚著靠背閉上了眼睛,六十七八的人了,身體和精力都大不如前。
“老大人,兵部這次又有何見教?”坐在下手邊一個五十上下的老者輕聲問道。
“兵部發文向本官詢問遼事如何籌劃,這次梁廷棟不敢自作主張了,不過他還是在叫窮,這‘地無險要則棄,兵不堪戰則裁’,‘薊鎮扼守中樞,遠勝寧錦,守寧錦而薊鎮更必守’的話是什麼意思?”孫承宗很不滿意地把公文向老者一推,有點生氣地說,“梁廷棟不懂遼事,他嘴上不說,大概心裡卻在罵本官主張的山海關、寧錦修城築堡、整頓軍備是徒耗錢糧。”
“梁廷棟當過分巡口北道,遵化巡撫王元雅在遵化自縊後,又身兼遵化巡撫一職,他熟悉薊鎮、宣府一線的軍備,京畿附近的邊牆防禦確實不堪一擊呀,這次建夷自薊鎮中協破關而入,難免下一次也如法炮製,朝廷不能不有所防範,我在戶部乾過,朝廷的錢糧實在是捉襟見肘,如今又有西北民變,朝廷用度隻會更吃緊,梁廷棟是被錢愁慌了,想求您讓他一點。”老者看完了公文,沉思一會兒說道,老者名叫鹿善繼、字伯順,直隸定興人氏,萬曆年薩爾滸兵敗,遼東形勢危急,身為戶部主事的鹿善繼做主把從廣東運往京師內承運庫的金花銀扣下來輸往遼東救急,此事轟動朝野,他也因膽大包天敢動神宗皇帝的私房錢而名噪一時,鹿善繼為人忠直仗義,孫承宗出外領兵,他即拋官不做,舍命相隨,孫承宗對他也十分倚重。
“遼事的根本還在遼西,遼西防務不僅不能鬆手,還必須增強,我打算上奏朝廷,調前鋒總兵祖大壽移鎮錦州,監督修造大淩河城堡,把我大明的刀鋒指到建夷的眼皮底下,隻有這樣才能把建夷牽製在遼東,梁廷棟不明白這個,他想守薊鎮,那麼宣府、大同守不守,數千裡的邊牆,要投入多少官兵、錢糧才能守住。”孫承宗不屑地說道。
“老大人,萬萬不可,袁督師在任時已搶修兩次大淩河,花費錢糧無數,但皆遭敗績,修好的城堡也被建夷拆毀,如今建奴實力更為強悍,隻怕依舊徒勞未果,不如省下些錢糧用於穩固京畿。”另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急忙勸阻,此人孫元化、字初陽,鬆江府川沙人氏,舉人出身但不喜功名,師從同鄉徐光啟研習西學,尤善火器之術,被孫承宗從兵部招致帳下讚畫軍務。
“伯順、初陽,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大明每年征遼餉五百餘萬兩,以致於民怨沸騰,一旦遼西有失,朝廷如何向天下人交待,皇上會殺人的!況且遼西養遼兵十萬、遼民五十萬,一旦遼西不守,不隻是失地千裡,數十萬遼兵、遼民又如何安撫?那時大明的災禍就來了,我們現在硬著頭皮也得以守為進,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孫承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又說道,“梁廷棟自以為聰明,打起了裁撤東江鎮的主意,結果如何?南海口兵變把止生也給連累進去了,那個劉興治也借機殺了陳繼盛,東江鎮反而成了我們的麻煩。”
大堂內的人沉默了,鹿善繼、孫元化兩人都當過兵部職方司郎中,又在軍中讚畫軍務,對兵事絕不陌生,孫承宗所言的南海口兵變發生在四月,兵部尚書梁廷棟鑒於遵永大戰造成朝廷糧餉緊缺,而東江鎮自毛文龍被殺後又無所作為,請旨裁撤東江鎮,打算把東江鎮的軍民遷往寧錦,原在孫承宗帳下讚畫軍務的茅元儀(字止生)被委以副將,恰好帶水師巡弋遼東沿海,接到旨意後趕往皮島督辦裁撤。
袁崇煥上任薊遼督師之初即對東江鎮進行了八個月的封鎖,毛文龍死後糧餉也是時斷時續,士兵拖家帶口日子過得很苦,茅元儀督辦此事也簡單粗暴,逼士兵立即遷往寧錦,士兵們覺得以後的生活更沒著落了,一時間人心浮動。皮島是劉興祚兄弟的老窩,劉興祚留下劉興治等人就是要守住這塊地盤,劉興治不想走,就暗中鼓動士兵抵製撤鎮,南海口兵營士兵發動兵變扣押了茅元儀,後經東江東協副將陳繼盛出麵,給士兵發了一些糧食、布匹後才把兵變壓下去,救出了茅元儀,不過陳繼盛又趁機打起了劉興治的主意,向朝廷官員報告劉興治暗通金國、煽動兵變。
東江西協與東協矛盾極深,劉興祚帶著他的兄弟們夥同袁崇煥殺了毛文龍,以後又企圖收拾陳繼盛、沈世魁、孔友德等毛文龍一手提拔的舊將,這個仇早就結下了,劉氏兄弟的家眷在皇太極手中,對金國心存忌憚,與金國也確實有書信往來,陳繼盛抓住這個把柄告他們謀反,劉興治也被逼急了,來了個先下手為強,帶領西協的夷兵襲殺了陳繼盛及明國屬官十餘人,皮島一時處於火拚的邊緣,孫承宗對東江鎮也是鞭長莫及,隻得派出副將周鬱文趕到皮島安撫劉興治,這才勉強維持住東江鎮的局麵,但這能維持多久,誰也說不清楚。
鹿善繼沉思一會兒開口說道“如今看來,遼西其實和東江的情況一樣,根本動不得,隻能咬牙向前走了,而且守登萊也必守東江,大人若能選一良將出鎮東江,利用建夷棄守沿海的機會,帶兵上岸築城堅守。如此一來,東江鎮海陸互為依托,又有登萊鎮的支援,必定穩如泰山,則建夷必寢食不安矣,東江鎮用好了就能牽製住部分建夷精銳,有利於遼西大淩河的修築。”
“伯順良謀也,本官打算重新占據旅順,以皮島與旅順互為犄角,威脅建夷的遼南各州,再以登萊援助東江,並以水師控製遼東沿海,如此東江鎮又是一盤活棋了,”孫承宗點頭笑了一下,又轉臉對孫元化說道,“本官打算上奏朝廷把你派去作登萊巡撫,轄登萊、東江兩鎮,再把黃龍派去充東江總兵,他是你帶出來的人,銃炮之術皆是你傳授的,一定會對你言聽計從,初陽意下如何啊?”
“多謝老大人栽培!”孫元化有些激動了,從一個舉人出身的兵部郎官成為督撫大員是何等不易,老大人居然讓他一步就實現了。
“這也是初陽在軍中多年積攢軍功所致,朝廷理應量才錄用,登萊巡撫兼理登萊、東江兩鎮,還要為遼西籌送糧餉、製作火器,這都是要緊的事,老大人給你的擔子可不輕啊!”鹿善繼笑著說道。
孫承宗點頭道“茅止生也是本官推薦的,可惜他少年成名、年輕氣盛,又沒在軍中曆練過,本官經不住他一再請求就把他放出去了,這次出了南海口兵變的事,他的失職之罪免不了了,是本官害了他呀!初陽出外做官,切切記住萬事勿驕勿躁!”
“下官記住了。”孫元化認真地答道,茅元儀以前也和他在一起讚畫軍務,這個年輕人出身浙江歸安官宦世家,少有才名卻無心科舉,好兵事、雜學,曾編錄《武備誌》一書,在士林中有知兵的美名,頗有點狂傲之氣,一直纏著孫承宗派他出去帶兵,結果一出去就栽了個大跟鬥,孫承宗顯然希望他接受茅元儀這個教訓。
“那個劉興祚怎麼辦?他到山海關三天了,老大人是否見見他?”孫元化又想到了一件要緊事,劉興祚到了山海關求見孫承宗,但孫承宗對南海口兵變一事正在氣惱,下令將劉興祚軟禁在館驛中不許外出走動,孫元化見孫承宗還在猶豫,忍不住又說道“老大人,劉興祚在關內血戰數月,青山之役以及收複遵化、遷安和永平,他也是有功的,此人文武兼備是個人才,理應得到朝廷重用,至於劉興治在皮島的所作所為他不可能知道,南海口兵變和陳繼盛被殺也怪不到他頭上,下官見過他了,他此行隻是為辭官而來,而且打算去皮島把他的東江西協撤了,帶他的那些兄弟辭官歸隱,絕無其他意思。”
孫承宗心裡暗自歎息,初陽處處都好,就是太天真了,容易相信彆人,劉興祚當然是個人才了,但這個人心機太深,又與建酋千絲萬縷,這樣的人如何能輕易相信,他微微搖頭說道“此人自幼跟隨老建酋與我大明為敵,雖然良心未泯憤然反正,但本官總有點看不透此人,此次他立了大功本應欣然接受朝廷的封賞,卻突然跑來辭官,其居心難測不可不防啊!”
“老大人多慮了,劉興祚如今與建酋已是死敵,都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下官問過他了,他隻是覺得我們都不信任他,從袁督師開始就把他閒置在一邊無所事事,所以他想到大同邊外的靖虜副將那裡大乾一場,要與建奴拚個你死我活,下官也想過了,劉興祚熟悉遼東夷情又善用夷人,登萊正缺這樣的人,不如讓他隨下官到登萊效力。”孫元化很想為自己拉點人才,繼續勸孫承宗。
鹿善繼這時插話道“這個靖虜副將本是王象乾老大人推薦的邊外悍將,製插漢也頗有功績,本次遵永大戰收複遵化、遷安和永平三城名為劉之綸、張春所為,實為這位靖虜副將之功,其人也是建奴的死敵,以後說不定還能幫我們的忙,劉興祚想投到靖虜副將那裡就讓他走吧。”
“這個靖虜副將究竟是何人,居然夥同劉之綸、張春搶了本官的風頭,祖大壽他們提起這個人就恨。”孫承宗說道。
“靖虜副將在遵化、永平一帶打過幾仗,頗有些斬獲,而且他帶的大同夷兵軍紀嚴明,百姓交口稱讚,祖大壽他們沒機會進到永平城,自然心裡憤恨,不過這樣更好,老百姓免除了一場兵災。”鹿善繼是北直隸定興人,對李榆很有些好感。
“這個靖虜副將功勞不小,可也殺了不少三屯營的官兵,連山東參將也打了,膽子倒夠大!據說朝廷正為這事頭疼呢。”孫承宗苦笑著說道,他在軍中久了,對此事也能猜出個八九分。
“該殺,我大明官兵禍害百姓不亞於建奴,也確實該有人出來治治這幫爛兵了,聽說劉之綸自辯稱他們殺的是白蓮教匪,朝廷有個台階下,想必也不好太為難他們了。”鹿善繼想到禍害家鄉百姓的爛兵被打得落花流水心裡就感到高興。
孫承宗也笑了笑,又對孫元化說道“初陽,劉興祚絕不能用,這個人有手段,也許是個後患,他想辭官那就讓他走,但皮島絕對不能放他去,你也不能帶他到登萊,讓他寫封信給劉興治,告訴劉興治他們趁早滾蛋,本官還沒忘了他們作亂的事。”
鹿善繼突然想到一件事,又對孫承宗說道“老大人,元素的事怎麼辦,他這個薊遼督師下到獄中已經快半年了,我們是不是該為他說句話?請求皇上從寬發落。”
“不行,我們一句話都不能說,元素的事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事了,而是事關朝中權柄之爭,沒人真的想他死,他的生死隻能由朝中黨爭態勢來決定,我們為他說話隻能加劇朝局的混亂,不但幫不上他,反而會把我們自己搭進去,”孫承宗果斷說道,接著又忍不住罵起來去年才死的王象乾,“元素好糊塗,一定是王象乾這老家夥給他灌了迷魂湯,元素也不想想,王象乾身為五朝元老雖然天天叫著主撫,卻從不敢越雷池一步,他袁崇煥有何聲望,竟然狂妄大膽如此之極,他這是自取其禍,本官都恨不得參他一本。”
鹿善繼、孫元化不開口了,他們都曾在袁崇煥帳下讚畫軍務,對故人還是有感情的,但孫承宗的話更理智,袁崇煥闖的禍隻能自己背,誰也幫不上他。
夜晚,孫元化到了劉興祚住的館驛,劉興祚已經知道了弟弟劉興治的事,不過他也不害怕,劉興治的事跟他一點瓜葛也沒有,估計朝廷也拿他沒辦法,頂多革職了事,那樣更好,他本來就打算辭官的。
孫元化把孫承宗的意思告訴劉興祚,很抱歉地說“劉副將,邊外太苦了,你去豐州之地有的是罪受,我還能幫你什麼?”
“大人已經幫我不少了,從寧遠到山海關,也隻有大人把我劉興祚當自己人看,大人的恩德我記住了,明天我就動身找我小兄弟,也許他還在遵化。”劉興祚感激地對孫元化說道。
“可惜了你這一身的才乾,我本想帶你帶登萊大展手腳,老大人卻不同意,也隻好作罷了,不過你熟知用兵之法,又對建奴了如指掌,我很想聽聽你對遼西、登萊的意見”孫元化很惋惜地說道。
“修築大淩河之策肯定是錯的,老大人要以大淩河威脅金軍,這點建酋心知肚明,肯定會出兵爭奪大淩河,那時明軍救不救大淩河,若救金軍則有了圍點打援的機會,明軍有能力打勝野戰嗎?若不救大淩河則成了孤城,明軍能守多久?修築旅順倒是個辦法,旅順依山傍海易守難攻,又可以海為路、進退有據,遼東海岸太長,金軍根本顧不過來,明軍有把握在旅順站住腳。”劉興祚侃侃而談,孫元化聽著陷入思考之中。
“大人若要在登萊有所作為就必須有一支強兵,關內明軍戰力太弱,短期內不堪大用,隻有從東江抽調精銳了,我的東江西協夷兵太多,大人無法指揮,我寫信叫興治把人帶到豐州,他要是不聽話也就由得他吧,東協是毛文龍的舊部,和我們西協有怨,但確實比關內的兵強悍,毛文龍舊將沈世魁、孔友德、耿仲明等人也俱是悍將,他們多是礦徒、農夫出身,毛文龍死後受了不少苦,大人如能施以恩惠,必能對大人感恩戴德,大人可以用他們組成一支強軍。”
孫元化高興地說道“劉副將言之有理,我到登萊就從東江調一批強兵悍將,再打造些火器,不出一年就能練出一支強軍。”
“大人待人寬厚,自然能使他們俯首聽命,不過關內人瞧不起我們遼人,而遼人也性情率直不忍屈辱,隻怕大人也要吩咐手下小心安撫,以免惹出事端。”
孫元化點頭稱是,兩人談了很久才分手,孫元化臨走時握著劉興祚的手說道“劉參將,我送你的《天主實義》是由西教利瑪竇所著,我恩師禮部侍郎徐光啟大人所譯,你一定要細細讀,我知道你心裡很苦,但你必須學會承受,要堅信天主會幫助你,好好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