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來啦。”兩人見麵後,久保萬裡子一改剛才的活潑,輕聲道,麵有嬌羞之色,看得林真秀原本想抱怨一下剛才怎麼不開機的話說不出口,反像是安慰一樣道“是啊,看這麼晚了,你還沒回去,就來接你一下。”
網紅臉少女喜不自勝,狡詐公務員也是微笑,兩人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林真秀打破沉默,說了一句“等我拿下行李”,隨即打電話給那名實習生,請他將自己的拉杆箱送來。
等掛了電話,久保萬裡子就道歉,“對不起,讓前輩剛下飛機就趕過來接我了。”
林真秀正要說沒事,可看到眼前網紅臉少女像是忍著笑的樣子,活似一頭狡計得逞的小狐狸,心有所悟——她是不是故意隻提邀請而不說已經拒絕,又是不是故意不開機,看我是否著急?
想到這裡,他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覺,但想起久保萬裡子等自己時那副滿懷期待的模樣又難以生氣,隻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那樣答道“沒關係,時間恰好,又是順路,接你下也是應該的。”說罷,唯恐對方多想,還畫蛇添足了一句,“今天還用了真帆前輩的名義,更是要保證你的安全了。”
不過,網紅臉少女就當沒聽到後麵半句,輕聲問“順路嗎?”然後,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林真秀,看得他都有些不自在了——赤阪在西,鶯穀在北,羽田空港在南,台場在東,這四個點之間無論什麼路線都不存在順路的可能。
還好,狡詐公務員瞟見那名實習生拉著自己的拉杆箱已經走到近前,就裝作沒聽到,上前接過,謝了之後,也不回應剛才的反問,對久保萬裡子道“我們走吧。”
網紅臉少女沒有追問,開開心心地跟著走出大樓,等林真秀叫來一輛定點等候的出租車,拉開後排車門,說了一句“你先上車吧,和你母親說你現在就回家”後,坐了進去,又立刻挪到右邊座位上,將左邊的座位空了出來。等狡詐公務員將拉杆箱放在後備箱後轉回來時,就見後排車門大開,靠門一側座位空著,久保萬裡子在車內看著自己。
他下意識地抬起腳,但隨即反應過來,若無其事地將車門關上,然後坐到副駕駛座。在和司機說了鶯穀的地址後,忍不住看了一眼中央後視鏡,就見鏡中的網紅臉少女微微噘嘴,像是不怎麼開心的樣子,暗自歎氣,還是忍住什麼都不說。
出租車緩緩起步,沿著灣岸道路左轉進入台場青海線,沒一會兒駛入首都高速11號台場線。當行駛到彩虹大橋上時,東京灣兩側的夜景映入眼簾,而後排也傳來簌簌的聲音,林真秀下意識向中央後視鏡望去,就見久保萬裡子正向自己身後的座位挪去,沒等細思量,正後方傳來嬌憨的聲音。
“這裡的夜景很漂亮呢。聽說香港的維多利亞港也很漂亮,前輩這次去香港看過嗎?覺得哪個漂亮?”
他不能裝沒聽到,隻好答道“這幾天在香港忙著工作,沒去維多利亞港。不過,以前去的時候看過一次,那時從九龍的天星碼頭走到尖沙咀,對麵香港島燈火璀璨,不亞於東京。而且,維多利亞港每晚有幻彩詠香江表演,這點要比東京好。”
“幻彩詠香江是什麼?”
“是一種燈火音樂彙演……”他不得不繼續解釋,而這一解釋,就再也沒法繼續保持沉默了。
從首都高速11號台場線到首都高速都心環狀線,再到首都高速1號上野線,出租車外初冬的寒風在呼嘯,車廂內兩人之間的聊天連綿不斷。網紅臉少女的坐姿也從最初靠在椅背上變為坐直前傾,最後到雙手攀著副駕駛座靠背的兩側,上半身都快貼上的樣子,將安全帶拉到最長。林真秀也沒法像一開始那樣隻看向前方,略微側過身來說話,將自己的右半邊臉完全暴露在久保萬裡子視線中。在中央後視鏡中看到的笑逐顏開裡,他的聲音不由得越來越溫柔。
可惜的是,台場到鶯穀的車程不到15公裡,車行半小時左右就駛入言問通,在通往久保母女所住根岸3丁目的小巷交叉口停下。兩人下了車後,林真秀拉著拉杆箱,在初冬夜裡陪著網紅臉少女慢慢向巷子裡走去。初冬的寒風暫時撲滅了他們聊天的興致,直至到了樓下,兩人不約而同地看了眼樓上,看到雖然已深夜23點半,房間還亮著燈後,沉默才被打破。
“快上去吧,這麼晚了,你母親該等得著急了。”
“沒事,上車時給母親發消息了,知道我大概什麼時候能回來。”
“上去吧,晚上冷,下個月就是大學入學中心考試了,要是受寒生病會影響考試。”
“我穿的不少呢,就算更冷的一月也就是穿這些,一點都不覺得冷。”
林真秀下意識看了一眼網紅臉少女穿的衣服,這麼明顯的提示,他自然認出正是今年元旦兩人第一次見麵時的打扮,臉上不覺浮現微笑,輕聲道“很好看。”
“是嗎?那下次見麵,我還穿這身好不好?”網紅臉少女立刻接話。
“好。”他微一猶豫給了回應,想了下後道,“說不定下個月新年初詣還會去大崎八幡宮,也許又能再見麵了。”
“嗯,我會和舅舅(おじさん)說的,讓他和姐姐來仙台初詣。”久保萬裡子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
“好了,快上去吧。”
“嗯,我上去了。”
網紅臉少女依依不舍地收回視線,轉身走進公寓。林真秀在略微等了會兒後,也轉身拉著拉杆箱向著鶯穀站的方向走去。
鶯穀是居民區,每到深夜,萬籟俱寂,拉杆箱的輪子在地麵滾動時發出的呼嚕嚕噪聲一開始顯得格外響亮,而隨著遠去又漸漸下降。當聽起來已經略有些距離時,久保萬裡子的身影閃現在公寓門口,目視著那個身影不斷縮小,不斷與夜色融合,直至在視線中消失,這才又是喜悅又是擔憂地轉身再次進入公寓。
…………
以言問通為分界線,北麵的根岸二丁目至五丁目是居民區,此時正在夜色中沉睡,南麵至鶯穀站之間是東京有名的風月之地,此時籠罩在粉紅色霓虹燈的淫靡之下。
林真秀跨過言問通後,就感受到夜色掩蓋下的色欲。在前往鶯穀站的酒店街上行走時,他的身邊不時錯身而過一對對男女,也不知是偷情之人還是デリバリーヘルス(deliveryhealth)的嫖客與妓女,不斷消失在街道兩側的情趣酒店和成人俱樂部大門內。
最初他不覺得什麼,但走了一段路後,不免也受到影響,勾起遐思。好在沒多久就走到鶯穀站的北出口,讓他暗自鬆了口氣,拖著拉杆箱快步進入車站。
鶯穀站並不是個忙碌的車站,每天人流隻有24萬人次,深夜時更是空蕩蕩沒幾個人,相當安靜。因此,拉杆箱的輪子在地麵滾動時發出的呼嚕嚕噪聲就格外響亮,引來旁人的關注,也為他引來一聲招呼。
“真秀君!”
林真秀下意識地望過去,就是一個激靈,殘存的遐思瞬間一掃而空——站廳裡,久保正子正向他招手並走過來。
久保夫人怎麼在這裡?還沒等他想明白,網紅臉少女的母親已經來到近前,他隻得停下思考先打招呼,“早上好,久保夫人。”
久保正子先是回禮,接著疑惑地問“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真秀君,這麼晚了,真秀君是……”
林真秀一邊急速思考,一邊回答“剛送久保回去,現在回宿舍。”
有些事沒法隱瞞,他隻能老實回答,也因為老實回答了,他腦海中靈光一閃,猜到是怎麼回事了——久保萬裡子應該告訴母親自己正在回家路上,但可能沒敢說是某個前輩送自己回去。作為母親,不放心未成年女兒深夜從站前的酒店街經過,又不知道是乘坐出租車回來,到車站接人很正常。
想到這裡,他主動問“久保夫人是來接久保的嗎?”
“是。”久保正子回應後,追問道,“真秀君剛才是說你送萬裡子回家了?”
“對。”林真秀承認,在電光石火之間也想好了該怎樣糊弄,從容道,“真帆前輩有急事要先走,怕晚上不安全,就把我叫去送久保回家。”說罷,他還故意搖晃了下手上的拉杆箱,笑著道“才下飛機就被真帆前輩抓差,連宿舍都沒能回。”來證明自己沒可能陪著久保萬裡子去看《vs嵐》的錄製,
久保正子信了——她沒有對久保萬裡子說去車站接人,自家侄女的口頭婚約者也不太可能未雨綢繆到會隨身帶著拉杆箱,讓自己的謊言顯得更真實。而且,行李托運標簽還貼在上麵呢,看下時間和地點信息就能知道真假。
當然,她不會那麼沒眼色真的去檢查,而是立刻表示感謝,然後道“到東京後一直蒙真秀君照顧,無以為報。真秀君新年會回亙理郡嗎?如果初詣和今年一樣來仙台,結束後請來寒舍做客吧,帶上早百合。明年大家就是親戚了,也該多多往來。”
林真秀覺得有點彆扭,疑心是在提醒什麼,但還是神色如常地答道“夫人客氣了,這點小事不算什麼,今後有機會一定來拜訪。”
久保正子卻堅持邀請,道“請務必給一個招待真秀君的機會。這次來東京受到的照顧,對真秀君來說是小事,但對久保家來說可不是小事。我就兩個女兒,萬裡子的妹妹雖然聰明,但不愛學習,性格又有點怯弱消極,能順順利利過完一生,我和她父親就心滿意足了。但萬裡子不一樣,從小聰明懂事,不僅學習好,待人處事也是積極大方,我和她父親都寄予厚望,就指望她今後能招個婿養子,延續久保家名。她是否能考上個好大學就很重要了。”
她又刻意解釋了下“久保家雖然不是什麼地主名望家,但也是仙台藩藩士後裔,萬裡子的祖父很早就叮囑過,家名無論如何都不能斷,倒是讓真秀君見笑了。”
這下,林真秀完全聽懂了久保正子拉著自己說話的用意,因外語祭和今晚的事在心中蕩起的漣漪也一點一點歸於平靜——日本傳統繼承製度是和西歐一樣的長子繼承製,因此,招婿養子必須由長女來招。如果萬裡子的妹妹確實是久保正子所說的性格,也隻有萬裡子來招婿,才能確保久保家最後不會被鳩占鵲巢。那麼,即便他和萬裡子之間沒有高瀨家,也無法走在一起了。因為,作為仙台藩藩士的後裔,久保家最重要的社會關係和產業必然都在仙台,既然招婿養子,肯定要求夫妻倆留在仙台生活,而林真秀的夢想需要他留在東京,在更廣闊的天地中探索自己與日本的未來,絕不能回地方。
隻是,他還心存僥幸,覺得久保萬裡子不會向自己隱瞞這樣重要的事,試探著道“那夫人和尊夫就要多費心了,不能隨著久保的性子。”
“是啊,不過萬裡子年紀還小,不想讓她記掛這件事,所以,準備等她上了大學後再說。”
最後的希望破滅了,林真秀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變得沉重還是變得輕鬆,接下來和久保正子的交談就很有些意識脫離身體,懸浮在半空中,如第三方那樣冷眼相看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最後怎麼告辭的,一直到登上電車,從鶯穀站的粉紅氛圍中駛離,進入深沉的夜色中,靈魂才好像回到身體中。
電車向著西南方向哢嗒哢嗒地前進,他給久保萬裡子發了條消息,告知剛才的事,提醒怎樣統一口徑,然後來到車廂左側的窗邊,遙望北麵沉睡中的根岸3丁目。
林真秀能想象出久保正子回到家,和久保萬裡子說了會兒話,然後關了燈,房間驟暗,融入夜色之中,而自己無論如何睜大眼睛都無法再找到的場景,心中變得空蕩蕩,不知不覺間,右手緊緊抓住拉杆箱的提手,低下了頭,左手捂在閉著的雙眼上,像是擋著車廂內刺眼的燈光,又像是覺得這樣做就能躲進黑暗,在車輪與軌道縫隙之間撞擊時傳來的規律又重複的哢嗒哢嗒聲裡,聽任電車將他帶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