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子搖搖晃晃走進家門,跑到樹下嘔吐了一陣,自己摸摸額頭,又跑進廁所上吐下一陣。她知道,自己也被傳染上霍亂了!她從廁所出來,扶著牆走到水龍頭前,開龍頭洗了把臉。她扶著水池,頭越來越低,水滴從頭發上流下來。她慢慢滑坐在水邊,水龍頭的水還嘩嘩地淌著。
龐天德隨車隊進城的時候,就知道城裡鬨霍亂了,有戰士給發口罩和藥片,車和人都進行了消毒。龐天德騎著車子從廠裡衝出來,在路上飛奔。他用自行車前輪撞開院門,進了院子,看到眼前的景象,急忙扔了自行車大喊“紀子!紀子!”邊喊邊衝到紀子身邊扶起她,拍拍她的臉。他見紀子已經昏迷,連忙把她抱起來,又跑到龐善祖的房間前喊著“爸!爸!”屋內無人應聲。
龐天德要把紀子送醫院,可是沒有車。他找出以前的綁腿,把紀子背起來,然後再用綁腿綁在自己的腰上。就這樣,他騎著自行車把紀子帶到離家最近的市第二醫院。可是,大門前有戰士和穿白大褂的人把守著,隻出不進。門衛拿大喇叭衝人們喊“同誌們,二院已經滿員了,病人都沒地方放了。趕緊把病人送到三院或者就近的小醫院——”
正是深夜,街燈昏暗。龐天德抱著紀子,和另外兩個扶著病人的家屬一起站在路邊攔車可是等了好久也沒見一輛車來,龐天德心急如焚。忽然,一輛郵局用的綠色三輪摩托開過來,龐天德一不做二不休,抱著紀子站在路中間咬牙不動。摩托停下,司機伸出頭喊“乾什麼你?”龐天德也喊“救人,去三院!”司機說“不行,送電報的。”龐天德把紀子放到車廂裡,然後把司機一把拎出來,對另一個病人的家屬說“快上來!”司機衝上來,又被龐天德推開。龐天德坐上駕駛座,把車飛快地開走了。第三醫院也是一片混亂景象。龐天德抱著紀子在門診前登記,一個護士拿著筆坐在桌前。龐天德說“叫紀子。”護士問“什麼紀子?報大名!”龐天德醒悟“啊,伊田紀子,不對,龐紀子。”“什麼亂七八糟的?怎麼像個日本名?”“你就寫上紀子得了,救命要緊!”
護士說“那也得登記啊!什麼單位?”“沒單位。”“沒單位?上學?”“也不是。”“那怎麼回事?總不會是盲流吧?”“怎麼回事也得治病啊,你快點吧!”護士放下筆“不行,我得和護士長彙報。你等一下吧。”
紀子醒了,羸弱地說“天德君,是你嗎?你回來啦?真對不起,我沒把乾爹照顧好……”龐天德抱緊紀子說“堅持住!咱們已經到醫院了。”
紀子說“我聽到了,人家不給治,就算了,彆跟人家打架。誰讓我是日本人呢……”龐天德搖晃著紀子說“紀子,你千萬彆睡!等著,馬上治!”紀子艱難地微笑道“天德君,你這樣抱著我,好暖和啊……我就這樣睡過去,也知足了……你不要放下我啊!我好幸福啊!天德君,你就讓我,在你的懷裡,就這樣睡去吧,睡去吧……”紀子閉上眼睛。龐天德大喊“紀子彆睡!”
紀子終於住進了病房,經過搶救,病情穩定了。陽光照在紀子蠟黃的臉上,龐天德在旁邊看著她。紀子說“天德君,我這沒事了,你快去二院那邊,看看乾爹吧。”龐天德說“你睡的時候,我已經去了,他恢複得挺好,沒事。”
這時,摩托車司機領著一個警察進來,司機指著龐天德說“就是他搶了我的車!”龐天德不等警察問,急忙說“是我,我認罪。”警察看看紀子問“病人救過來了?”龐天德說“救過來了。”警察看看司機“車不是沒事嗎?開走吧。”
太陽當頭照,沒有一絲風。龐天德騎著一輛平板三輪車拉著龐善祖和紀子,到院門口把車停下喊“到家嘍!咱可不在醫院裡住了,鬨鬨哄哄的。這回我給你們當護士。”龐善祖感慨道“紀子,咱們是鬼門關裡走了一回啊!我這條老命,多虧你了。”紀子掀開被子要下車“那是您老命大。”
龐天德說“哎,都彆動。我一個一個來,先背老爺子,再出來抱你,不許動啊!”龐天德把龐善祖背起進院,過了一會兒,他又跑出來抱起紀子。紀子用手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小聲說“天德君,其實我能走動,我就是願意讓你抱我!等病好了,就抱不著了。你慢點走,多抱我一會兒。”龐天德支吾著“一會兒想吃什麼?我來做。”
龐天德紮著圍裙,從廚房裡出來,手上端著兩碗餛飩,給老爹和紀子一人送一碗。他伺候兩人吃過飯,感到有些累,就走到葡萄架下,靠在樹上休息了一下,然後進廁所又拉又吐。他從廁所出來,摘下圍裙,擦著嘴,又擦頭上的汗,自己摸摸額頭,慢慢走到躺椅邊,一下子坐下去。
龐天德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給龐善祖打針,手法很專業。龐善祖問“你這手兒從哪學的?還像那麼回事,不疼。”龐天德說“當年在八十八國際旅,啥都得學。”龐天德來到紀子房間,舉著針對紀子說“來,把褲子解開,屁股露出來。”紀子不好意思道“天德君,你說什麼哪!怎麼能對我說這樣的話?我不想打。”龐天德催促道“不打哪行?病還沒好利索呢。快點,我打針不疼。”紀子磨蹭著“我自己打吧……”
龐天德說“你給自己屁股怎麼打?怕什麼?這是治病,你不是我妹子嗎?有啥不好意思的!”紀子一邊慢慢地脫褲,一邊嘟噥著“真是讓人臉紅啊,還說是你妹子這樣的話……”
傍晚,紀子身上披著毛巾被從房間裡出來,看到龐天德趴在小桌上睡著了,她喊叫著推他。龐天德醒來說“哦,睡著了。你怎麼出來了?”紀子說“真是對不起,你是為了我們,太累了。快回你屋裡去休息,明天早飯我來做。”
早晨,紀子從自己房間出來,走到龐善祖的窗前聽了聽,又走到龐天德的房門前,看到門開著。她看了一眼,驚叫道“天德君?”急忙進屋,看到小桌上的茶杯下壓著一張紙,她忙拿起來看“紀子,我去醫院看看,不用擔心,我自己會回來。要是我不回來了,請你照顧好老爺子,你自己也保重。”
紀子知道龐天德也得了霍亂,就發瘋一樣地跑到第二醫院,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進,撞了好幾個人。她在走廊裡攔住一個護士問“對不起,請問,新來的住哪兒?昨天晚上來的……”護士問“叫什麼?”“龐天德。”
護士翻看大本夾子“沒有。”紀子急了,不停地鞠躬“怎麼會沒有呢?請再找找。謝謝。”“就是沒有,來的都登記。到彆的醫院看看吧。”
紀子又發瘋一樣地跑到第三醫院,在登記的護士麵前喘著氣說“姐姐,請你,幫我找人、幫我查個人,叫龐天德。快!”護士翻了一下登記本“龐天德,噢,在十九號病房。呀,十九號是危重啊!你快去吧。”
十九號病房門前,兩個戴口罩的戰士守在門邊,紀子跑來要進,被戰士攔住。紀子流著淚說“我是家屬,請讓我進去。謝謝你了,請讓我……”戰士麵無表情,手擋在門邊。紀子扒著小窗子往裡看,叫著“天德君!天德君!”
一位醫生出來,紀子問“醫生,請問,龐天德怎麼樣了?”醫生說“你是龐天德的家屬?他是昨夜裡倒在街上被部隊的人送來的,來的時候已經不行了。很遺憾,你們準備後事吧。”
紀子哭出來“他昨天還給我打針,給我做飯呢,怎麼可能?弄錯了吧?請原諒我說這樣的話,可是,是不是弄錯了?”醫生說“姓龐的就他一個。這個病死亡率太高了,沒辦法,昨晚上死了十七個。節哀吧。”
一個護士出來說“張醫生,那個龐天德一直在說什麼,聽不清。”醫生說“那是囈語,是彌留之際了。”紀子嗚嗚哭著,鞠著躬“請讓我進去吧——”醫生看著她,搖頭歎氣“把口罩戴好,脖子紮上,手彆碰任何東西,進去看看吧。”
紀子流著淚,頭伏在龐天德的嘴邊聽著。龐天德咕嚕著微弱的聲音“娜塔莎,信,河邊,等我,娜塔莎……”紀子嘴湊在龐天德耳邊說“天德君,我是紀子,你有話要對我說嗎?”龐天德閉上了嘴。護士把紀子拉開,紀子叫著“不!他沒死,他還沒說完呢——天德君!天德君你彆走啊——”紀子昏過去了,等她醒過來,龐天德被送進了太平間。
紀子流著淚,不管不顧地跑向通往太平間的走廊,被穿白大褂的人攔住。紀子哀求道“求求你,讓我過去!”門衛說“那邊都是死的了。”紀子喊“死的我也要!請讓我過去——”門衛推開她“彆鬨了!這都什麼時候了?”
紀子費力地爬過一麵牆,跳過去,摔在地上,她爬起來,跑向太平間。太平間的門大開著,門外停著一輛拉屍體的卡車。搬運工把房間內的屍體搬出來,裝到車上。紀子跑到車邊,向裡看看,又跑進太平間找。
搬運工喊“你乾什麼的?”紀子說“請原諒,我找我的家人,他沒死!請讓我找找。”另一個搬運工說“是個瘋子,受刺激了,說話這麼有禮貌,可惜了。”紀子進去沒找到,出來要上車,搬運工不讓上。紀子哭著“屋裡沒有,我的人呢?你們把我的人放哪兒去了?他是剛推出來的……”搬運工說“姑娘,上邊有令,霍亂死的病人,一律裝車拉走,骨灰也不留。你就在家裡立個牌位得了。”
車要開了,紀子瘋了似的往車上爬“求求你們讓我上去——”搬運工把她的手掰開,推開她,然後推上車廂板,隻扣了一個鉤,上車發動了。紀子又抓住車廂不放手,車把她帶起來,她的腳在地上拖著。車停下,兩個搬運工下來看著紀子,紀子倔強地瞪著他們,手抓著車廂不放。
一個搬運工說“我們去火葬場,你也去呀?”紀子不說話,硬向車上爬。另一個說“還真是個瘋子,走吧,彆管她,完事再把她拉回來。”
屍體平放在卡車的車板上,隻有一層。紀子在屍體裡挨個認著喊著“天德君,天德君——”她找到了龐天德,一把抱在懷裡,流著淚喊“天德君,我的天德君!你不會死,你怎麼會死呢?你就是叫娜塔莎的名字,不叫我的名字,我也不讓你死!告訴我你沒死……天德君,請說話吧,請說你沒死……”
運屍車在一條僻靜小街的小飯館前停住,搬運工和司機跳下來要打個尖。紀子把龐天德的身子往後移到車廂後板旁,她跳下車,悄悄把車廂板打開,把龐天德的身體拉下來,放到地上,又把車廂板推上,也扣了一個鉤,然後吃力地背起龐天德,跑進一個胡同裡。
紀子搖搖晃晃地背著龐天德來到廢品站的牆邊,正好那裡有一輛小手推車,她把龐天德放到車上,又把自己的外衣脫下給他蓋上,掏出幾張零鈔票,用磚頭壓在放車子的地方,推起龐天德走了。
龐善祖在院門前張望,見紀子推著手推車過來,忙迎上去。紀子說“乾爹,快幫我把他放到我背上,我背他進屋。”龐善祖驚呼“我的天哪,這是咋回事啊?人還活著嗎?”紀子說“請先進屋再說吧。乾爹對不起,辛苦您了。”
龐天德在床上睡著,身上蓋了好幾床被子,紀子還在往他身上加被,嘴裡念叨著“天德君你不能死,你死了,乾爹怎麼辦?我怎麼辦?請你一定活過來,要活過來,聽到沒有?”龐善祖給龐天德把脈,他搖著頭,不禁老淚墜落“紀子,彆忙了,沒用了,我搭不著脈了。”
紀子喊“不,天德君沒有死!他不會死!”她堅持給龐天德打針。龐善祖說“紀子啊,你儘力了,咱爺兒倆給他準備後事吧。”紀子眼含熱淚說“乾爹,我當時,不是也死過去了嗎?不是又活過來了嗎?你常說,看天意那樣的話,咱們就看天意吧。”
龐善祖老淚縱橫,他抹了一把,仰起臉說“唉,想不到你救了我,他又救了你,他自個卻走了。天意啊!今天還收到娜塔莎來的信,蘇聯來的,火化的時候,也一塊燒了吧,畢竟他們也好過一場。”
紀子問“又來信了?在哪兒?”龐善祖從懷裡掏出信,遞給紀子“看看,還寫著親收,這麼大字兒。”紀子看了看,把信放到自己衣袋裡。
紀子請來中醫韓先生給龐天德把脈,龐善祖坐在一旁看著。韓先生扒開龐天德的眼睛看看,又用舌板撬開嘴看看舌“這個病症,我還真是第一次遇到。按說,經過霍亂病沒死,就已經是奇跡了,這個脈……”龐善祖說“人要是死了身上不是要涼嗎?我摸他的身上,也沒涼,但也不熱。”韓先生說“我不敢貿然下藥,不是還用著西醫的藥針嗎?再用幾天試試看,要是不行,我再來。”
夜晚,紀子坐在桌前寫信。她猶豫著,欲寫又止,最後還是提筆寫下去。她在信中告訴娜塔莎“……天德君,他在這次霍亂中,沒有挺過來,他死了。我們都很悲傷。你一定也悲傷吧?悲傷之後,就忘了他吧。我們正在準備為他辦後事。那麼,就是說,我們龐家和你,你和我們龐家,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紀子寄了信,又買了藥,騎上自行車回到家裡,龐善祖激動地告訴她“紀子!人活了!天德還有氣兒!”紀子扔了車子就衝進屋,抱著龐天德的頭流淚呼喚“天德君,我是紀子,紀子——”龐天德發出微弱的聲音“喝……水……喝……”
龐善祖說“快去找韓先生吧?”紀子堅決說“不行,上醫院!”紀子把龐天德背到院子裡,對龐善祖說“乾爹,你找個繩子,把天德君捆到我身上。快!”龐善祖答應著,找來一根繩子,把龐天德和紀子的上身捆在了一起。可是龐天德腿長,兩隻腳在地下拖著。
紀子想了想說“這樣不行,讓他騎在車座上,我抱著他,綁緊點兒。”兩人忙乎著,把龐天德放到車座上,臉朝後,頭搭在紀子的肩膀上,紀子騎在後座上蹬車,龐善祖又用繩子捆起他們。
紀子帶著龐天德,蹬著車走在街上,這奇特的畫麵吸引了好多人注目。一輛軍用吉普追著紀子的自行車並排走,車裡伸出一個人頭“同誌,怎麼回事?”紀子說“去醫院,救人。”車裡的人說“停下,上我的車。”跳下一個戰士,幫紀子把繩子解開,把龐天德架到吉普車上,紀子也上了車。戰士騎著自行車,在吉普車後麵跟著。
龐天德被救過來了,醫生、護士都說這是個奇跡。
紀子用濕毛巾給龐天德擦臉後,端盆出去。龐善祖坐在龐天德的病床前說“天德啊,知道你是咋活過來的嗎?”“不知道。”“你還記得啥?”“我就記得,給你們做飯、打針,然後就熱啊,像火烤一樣。後來就又冷啊,像掉進冰窖一樣。再後來就是困啊,像一輩子沒睡過覺,就睡啊睡啊……”
龐善祖說“傻小子,你自己跑到醫院,紀子瘋了似的找你。醫院給你下了死亡通知,紀子當場就昏過去了。醫院把你弄進太平間,紀子又從死人堆裡把你搶回來。這孩子也神了,她就說你沒死,就不信,把你放家裡不讓動,把你又給捅鼓活了。”龐天德說“爸你咋說話呢,啥叫捅鼓活了?”
龐善祖說“可不就是她把你給捅鼓活了!咱倆的命都是她救的,你得記著!”龐天德說“記著記著。”龐善祖說“這丫頭,中!牢靠!”
龐天德問“爸,這些天,咱家來信了嗎?”龐善祖不太自然地掩飾過去“信?啥信?沒有,沒信。”
走廊裡,醫生對紀子說“他身體素質好,生命力頑強,恢複得也不錯,再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回家慢慢養著。醫院裡病人多,多待這兒也不利。”紀子鞠躬道“那就,謝謝了,您辛苦了。真是感謝您!”說罷一溜兒小跑到病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