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閃,一柄細細的長劍晃向桌上,叮叮叮的響了幾下。那矮胖子
大吃一驚,縱身後躍,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琴底部插入,劍
身儘沒。原來這柄劍藏在胡琴之中,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從外表看來,誰也不知這把殘
舊的胡琴內竟會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搖了搖頭,說道“你胡說八道!”緩緩走出茶館。
眾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蒼涼的胡琴聲隱隱約約傳來。
忽然有人“啊”的一聲驚呼,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處
瞧去,隻見那矮胖子桌上放著的七隻茶杯,每一隻都被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七個瓷圈
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卻一隻也沒傾倒。
茶館中的幾十個人都圍了攏來,紛紛議論。有人道“這人是誰?劍法如此厲害?”
有人道“一劍削斷七隻茶杯,茶杯卻一隻不倒,當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
“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否則老兄的頭頸,也和這七隻茶杯一模一樣了。”又有人道
“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見識?”那矮胖子瞧著七隻半截茶
杯,隻是怔怔發呆,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對旁人的言語一句也沒聽進耳中。那身穿綢衫的
中年人道“是麼?我早勸你少說幾句,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眼前衡山城
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聽得你背後
議論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甚麼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門、‘瀟
湘夜雨’莫大先生!”眾人又都一驚,齊問“甚麼?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麼知
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愛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聽得人眼淚
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各位既到衡山城
來,怎會不知?這位兄台剛才說甚麼劉三爺一劍能刺五頭大雁,莫大先生卻隻能刺得三頭
。他便一劍削斷七隻茶杯給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斷,刺雁又有何難?因此他要罵你胡說八
道了。”那矮胖子兀自驚魂未定,垂頭不敢作答。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拉了他便走
。
茶館中眾人見到“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無不心寒,均
想適才那矮子稱讚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自己不免隨聲附和,說不定便此惹禍上
身,各人紛紛會了茶錢離去,頃刻之間,一座鬨哄哄的茶館登時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之
外,便是角落裡兩個人伏在桌上打盹。林平之瞧著七隻半截茶杯和從茶杯上削下來的七個
瓷圈,尋思“這老人模樣猥瑣,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將他推倒,哪知他長劍一晃,便削
斷了七隻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這等人物?我在福威鏢局中坐井觀天,隻道
江湖上再厲害的好手,至多也不過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間。唉!我若能拜得此人為師,苦練
武功,或者尚能報得大仇,否則是終身無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尋找這位莫大先生,
苦苦哀懇,求他救我父母,收我為弟子?”剛站起身來,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門
人,五嶽劍派和青城派互通聲氣,他怎肯為我一個毫不相乾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
,複又頹然坐倒。忽聽得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二師哥,這雨老是不停,濺得我衣
裳快濕透了,在這裡喝杯茶去。”林平之心中一凜,認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賣酒醜女的
聲音,急忙低頭。隻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罷,喝杯熱茶暖暖肚。”兩個人走進
茶館,坐在林平之斜對麵的一個座頭。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見那賣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
著自己,打橫坐著的是那自稱姓薩、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來你二人是師兄妹
,卻喬裝祖孫,到福州城來有所圖謀。卻不知他們又為甚麼要救我?說不定他們知道我爹
娘的下落。”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殘杯,泡上茶來。那老者一眼見到旁邊桌上的七隻半截
茶杯,不禁“咦”的一聲低呼,道“小師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驚奇,道“這
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誰削斷了七隻茶杯?”
那老者低聲道“小師妹,我考你一考,一劍七出,砍金斷玉,這七隻茶杯,是誰削
斷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沒瞧見,怎知是誰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
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第十七招‘一劍落九雁’,這是劉正風劉三爺的傑作。
”那老者笑著搖頭道“隻怕劉三爺的劍法還不到這造詣,你隻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
出食指,指著他笑道“你彆說下去,我知道了。這……這……這是‘瀟湘夜雨’莫大先
生!”突然間七八個聲音一齊響起,有的拍手,有的轟笑,都道“師妹好眼力。”林平
之吃了一驚“哪裡來了這許多人?”斜眼瞧去,隻見本來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兩人已站了
起來,另有五人從茶館內堂走出來,有的是腳夫打扮,有個手拿算盤,是個做買賣的模樣
,更有個肩頭蹲著頭小猴兒,似是耍猴兒戲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濫的原來都
躲在這裡,倒嚇了我一大跳!大師哥呢?”那耍猴兒的笑道“怎麼一見麵就罵我們是下
三濫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來嚇人,怎麼不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勾當?大師哥怎的
不跟你們在一起?”那耍猴兒的笑道“彆的不問,就隻問大師哥。見了麵還沒說得兩三
句話,就連問兩三句大師哥?怎麼又不問問你六師哥?”那少女頓足道“呸!你這猴兒
好端端的在這兒,又沒死,又沒爛,多問你乾麼?”那耍猴兒的笑道“大師哥又沒死,
又沒爛,你卻又問他乾麼?”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說了,四師哥,隻有你是好人,大
師哥呢?”那腳夫打扮的人還未回答,已有幾個人齊聲笑道“隻有四師哥是好人,我們
都是壞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說。”那少女道“希罕嗎?不說就不說。你們不說,我和
二師哥在路上遇見一連串希奇古怪的事兒,也彆想我告訴你們半句。”
那腳夫打扮的人一直沒跟他說笑,似是個淳樸木訥之人,這時才道“我們昨兒跟大
師哥在衡陽分手,他叫我們先來。這會兒多半他酒也醒了,就會趕來。”那少女微微皺眉
,道“又喝醉了?”那腳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盤的道“這一會可喝得好
痛快,從早晨喝到中午,又從中午喝到傍晚,少說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
這豈不喝壞了身子?你怎不勸勸他?”那拿算盤的人伸了伸舌頭,道“大師哥肯聽人勸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除非小師妹勸他,他或許還這麼少喝一斤半斤。”眾人都笑了起
來。
那少女道“為甚麼又大喝起來?遇到了甚麼高興事麼?”那拿算盤的道“這可得
問大師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師妹見麵,一開心,便大喝特喝起來
。”那少女道“胡說八道!”但言下顯然頗為歡喜。
林平之聽著他們師兄妹說笑,尋思“聽他們話中說來,這姑娘對他大師兄似乎頗有
情意。然而這二師哥已這樣老,大師哥當然更加老了,這姑娘不過十六七歲,怎麼去愛上
個老頭兒?”轉念一想,登時明白“啊,是了。這姑娘滿臉麻皮,相貌實在太過醜陋,
誰也瞧她不上,因此隻好去愛上一個老年喪偶的酒鬼。”隻聽那少女又問“大師哥昨天
一早便喝酒了?”那耍猴兒的道“不跟你說得個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過我們。昨兒
一早,我們八個人正要動身,大師哥忽然聞到街上酒香撲鼻,一看之下,原來是個叫化子
手拿葫蘆,一股勁兒的口對葫蘆喝酒。大師哥登時酒癮大發,上前和那化子攀談,讚他的
酒好香,又問那是甚麼酒?那化子道‘這是猴兒酒!’大師哥道‘甚麼叫猴兒酒?’
那化子說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兒會用果子釀酒。猴兒采的果子最鮮最甜,因此釀出來的酒
也極好,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剛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蘆酒,還捉了一頭小猴兒,喏
,就是這家夥了。”說著指指肩頭上的猴兒。這猴兒的後腿被一根麻繩縛著,係住在他手
臂上,不住的摸頭搔腮,擠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那少女瞧瞧那猴兒,笑道“六師哥
,難怪你外號叫作六猴兒,你和這隻小東西,真個是一對兄弟。”
那六猴兒板起了臉,一本正經的道“我們不是親兄弟,是師兄弟。這小東西是我的
師哥,我是老二。”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繞了彎子罵
大師哥,瞧我不告你一狀,他不踢你幾個筋鬥才怪!”又問“怎麼你兄弟又到了你手裡
?”六猴兒道“我兄弟?你說這小畜生嗎?唉,說來話長,頭痛頭痛!”那少女笑道
“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師哥把這猴兒要了來,叫你照管,盼這小東西也釀一葫蘆酒
給他喝。”六猴兒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說“一屁彈中”,但隻說了個“一”
字,隨即忍住,轉口道“是,是,你猜得對。”那少女微笑道“大師哥就愛搞這些古
裡古怪的玩意兒。猴兒在山裡才會做酒,給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釀酒?你放它去
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頓了一頓,笑道“否則的話,怎麼又不見咱們的六猴兒釀酒
呢?”
六猴兒板起臉道“師妹,你不敬師兄,沒上沒下的亂說。”那少女笑道“啊唷,
這當兒擺起師兄架子來啦。六師哥,你還是沒說到正題,大師哥又怎地從早到晚喝個不停
。”六猴兒道“是了,當時大師哥也不嫌臟,就向那叫化子討酒喝,啊唷,這叫化子身
上汙垢足足有三寸厚,爛衫上白虱鑽進鑽出,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多半葫蘆中也有不少
濃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皺眉,道“彆說啦,叫人聽得惡心。”六猴兒道“你惡心
,大師哥才不惡心呢,那化子說三葫蘆猴兒酒,喝得隻剩下這大半葫蘆,決不肯給人的
。大師哥拿出一兩銀子來,說一兩銀子喝一口。”那少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啐道“
饞嘴鬼。”
那六猴兒道“那化子這才答允了,接過銀子,說道‘隻許一口,多喝可不成!’
大師哥道“說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蘆湊到嘴上,張口便喝。哪知他這一口好
長,隻聽得骨嘟骨嘟直響,一口氣可就把大半葫蘆酒都喝乾了。原來大師哥使出師父所授
的氣功來,竟不換氣,猶似烏龍取水,把大半葫蘆酒喝得滴酒不剩。”
眾人聽到這裡,一齊哈哈大笑。
那六猴兒又道“小師妹,昨天你如在衡陽,親眼見到大師哥喝酒的這一路功夫,那
真非叫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遊紫府,身若淩虛而超華嶽,氣如衝霄
而撼北辰’,這門氣功當真使得出神入化,奧妙無窮。”那少女笑得直打跌,罵道“瞧
你這貧嘴鬼,把大師哥形容得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們氣功的口訣,可小心些!”
六猴兒笑道“我這可不是瞎說。這裡六位師兄師弟,大家都瞧見的。大師哥是不是
使氣功喝那猴兒酒?”旁邊的幾人都點頭道“小師妹,那確是真的。”
那少女歎了口氣,道“這功夫可有多難,大家都不會,偏他一個人會,卻拿去騙叫
化子的酒喝。”語氣中似頗有憾,卻也不無讚譽之意。六猴兒道“大師哥喝得葫蘆底朝
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說道明明隻許喝一口,怎地將大半葫蘆酒都喝乾
了。大師哥笑道‘我確實隻喝一口,你瞧我透過氣沒有?不換氣,就是一口。咱們又沒
說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實我還隻喝了半口,一口也沒喝足。一口一兩銀子,半口隻值五
錢。還我五錢銀子來。’”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還賴人家錢?”六猴兒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
師哥道‘老兄,瞧你這麼著急,定是個好酒的君子!來來來,我做東道,請你喝一個飽
。’便拉著他上了街旁的酒樓,兩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個不停。我們等到中午,他二人還
在喝。大師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兒,交給我照看。等到午後,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來了
,大師哥獨個兒還在自斟自飲,不過說話的舌頭也大了,叫我們先來衡山,他隨後便來。
”那少女道“原來這樣。”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幫中的麼?”那腳夫模樣
的人搖頭道“不是,他不會武功,背上也沒口袋。”那少女向外麵望了一會,見雨兀自
淅瀝不停,自言自語“倘若昨兒跟大夥一起來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趕路。”六猴兒道
“小師妹,你說你和二師哥在道上遇到許多希奇古怪的事兒,這好跟咱們說了罷。”那少
女道“你急甚麼,待會見到大師哥再說不遲,免得我又多說一遍。你們約好在哪裡相會
的?”六猴兒道“沒約好,衡山城又沒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騙了我說大師哥喝猴
兒酒的事,自己的事卻又不說了。”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屬,道“二師哥,請你跟六
師哥他們說,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這裡耳目眾多,咱們先找
客店,慢慢再說罷。”
另一個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沒說話,此刻說道“衡山城裡大大小小店棧都住滿了賀客
,咱們又不願去打擾劉府,待會兒會到大師兄,大夥兒到城外寺廟祠堂歇足罷。二師哥,
你說怎樣?”此時大師兄未至,這老者自成了眾同門的首領,他點頭說道“好,咱們就
在這裡等罷。”
六猴兒最是心急,低聲道“這駝子多半是個顛子,坐在這裡半天了,動也不動,理
他作甚?二師哥,你和小師妹到福州去,探到了甚麼?福威鏢局給青城派鏟了,那麼林家
真的沒真實武功?”林平之聽他們忽然說到自己鏢局,更加凝神傾聽。那老者說道“我
和小師妹在長沙見到師父,師父他老人家叫我們到衡山城來,跟大師哥和眾位師弟相會。
福州的事,且不忙說。莫大先生為甚麼忽然在這裡使這一招‘一劍落九雁’?你們都瞧見
了,是不是?”六猴兒道“是啊。”搶著將眾人如何議論劉正風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
何忽然出現、驚走眾人的情形一一說了。那老者“嗯”了一聲,隔了半晌,才道“江湖
上都說莫大先生跟劉三爺不和,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卻又如此行蹤詭秘,真叫
人猜想不透其中緣由。”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二師哥,聽說泰山派掌門人天門真人親身
駕到,已到了劉府。”那老者道“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劉三爺好大的麵子啊。天門真人
既在劉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劉師兄弟當真內哄,劉三爺有天門真人這樣一位硬手撐腰,
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討得了好去。”那少女道“二師哥,那麼青城派餘觀主卻又幫誰?”
林平之聽到“青城派餘觀主”六個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當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兒等紛紛道“餘觀主也來了?”“請得動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這衡山城
中可熱鬨啦,高手雲集,隻怕要有一場龍爭虎鬥。”“小師妹,你聽誰說餘觀主也來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著聽誰說,我親眼見到他來著。”六猴兒道“你見到餘觀主了?
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裡見到,在福建見到了,在江西也見到了。”那
手拿算盤的人道“餘觀主乾麼去福建?小師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那少女道“五
師哥,你不用激我。我本來要說,你一激,我偏偏不說了。”六猴兒道“這是青城派的
事,就算給旁人聽去了也不打緊。二師哥,餘觀主到福建去做乾甚?你們怎麼見到他的?
”那老者道“大師哥還沒來,雨又不停,左右無事,讓我從頭說起罷。大家知道了前因
後果,日後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個底。去年臘月裡,大師哥在漢中打了青城派
的侯人英、洪人雄……”六猴兒突然“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
“甚麼好笑?”六猴兒笑笑道“我笑這兩個家夥妄自尊大,甚麼人英、人雄的,居然給
江湖上叫做甚麼‘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實實的叫做‘陸大有’,甚麼事
也沒有。”那少女道“怎麼會甚麼事也沒有?你倘若不姓陸,不叫陸大有,在同門中恰
好又排行第六,外號怎麼會叫做六猴兒呢?”陸大有笑道“好,打從今兒起,我改名為
‘陸大無’。”另一人道“你彆打斷二師哥的話。”陸大有道“不打斷就不打斷!”
卻“嘿”了一聲,又笑了出來。那少女皺眉道“又有甚麼好笑,你就愛搗亂!”
陸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兩個家夥給大師哥踢得連跌七八個筋鬥,還不
知踢他們的人是誰,更不知好端端的為甚麼挨打。原來大師哥隻是聽到他們的名字就生氣
,一麵喝酒,一麵大聲叫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動手,
卻給大師哥從酒樓上直踢了下來,哈哈!”林平之隻聽得心懷大暢,對華山派這個大師哥
突然生好感,他雖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識,但這二人是方人智、於人豪的師兄弟,給
這位“大師哥”踢得滾下酒樓,狼狽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惡氣。那老者道“大師哥
打了侯洪二人,當時他們不知道大師哥是誰,事後自然查了出來。於是餘觀主寫了封信給
師父,措詞倒很客氣,說道管教弟子不嚴,得罪了貴派高足,特此馳書道歉甚麼的。”陸
大有道“這姓餘的也當真奸猾得緊,他寫信來道歉,其實還不是向師父告狀?害得大師
哥在大門外跪了一日一夜,眾師兄弟一致求情,師父才饒了他。”那少女道“甚麼饒了
他,還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陸大有道“我陪著大師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過瞧
著侯人英、洪人雄那兩個小子滾下樓去的狼狽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那
高個子道“瞧你這副德性,一點也沒悔改之心,這十棍算是白打了。”陸大有道“我
怎麼悔改啊,大師哥要踢人下樓,我還有本事阻得住他麼?”那高個子道“但你從旁勸
幾句也是好的。師父說得一點不錯‘陸大有嘛,從旁勸解是決計不會的,多半還是推波
助瀾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著笑了起來。
陸大有道“這一次師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師哥出腳可有多快,這兩位大英雄分
從左右搶上,大師哥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隻是喝酒。我叫道‘大師哥,小心!’卻聽
得拍拍兩響,跟著呼呼兩聲,兩位大英雄從樓梯上馬不停蹄的一股勁兒往下滾。我隻想看
得仔細些,也好學一學大師哥這一腳‘豹尾腳’的絕招,可是我看也來不及看,哪裡還來
得及學?推波助瀾,更是不消提了。”
那高個子道“六猴兒,我問你,大師哥叫嚷‘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之時,你有沒
有跟著叫,你跟我老實說,”陸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師哥既然叫開了,咱們做師弟的
,豈有不隨聲附和、以壯聲勢之理?難道你叫我反去幫青城派來罵大師哥麼?”那高個子
笑道“這麼看,師父他老人家就一點也沒冤枉了你。”林平之心道“這六猴兒倒也是
個好人,不知他們是哪一派的?”那老者道“師父他老人家訓誡大師哥的話,大家須得
牢記心中。師父說道江湖上學武之人的外號甚多,個個都是過甚其辭,甚麼‘威震天南
’,又是甚麼‘追風俠’、‘草上飛’等等,你又怎管得了這許多?人家要叫‘英雄豪傑
’,你儘管讓他叫。他的所作所為倘若確是英雄豪傑行徑,咱們對他欽佩結交還來不及,
怎能稍起仇視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傑,武林中自有公論,人人齒冷,咱們又何必理會
?”眾人聽了二師兄之言,都點頭稱是。陸大有低聲道“倒是我這‘六猴兒’的外號好
,包管沒人聽了生氣。”
那老者微笑道“大師哥將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之事,青城派視為奇恥大辱,自
然絕口不提,連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師父諄諄告誡,不許咱們風聲外泄,以免惹起不
和。從今而後,咱們也彆談論了,提防給人家聽了去,傳揚開來。”陸大有道“其實青
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得罪了他們,其實也不怎麼打緊……”
他一言未畢,那老者喝道“六師弟,你彆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回去稟告師父,又打
你十下棍子。你知道麼?大師哥以一招‘豹尾腳’將人家踢下樓去,一來趁人不備,二來
大師哥是我派出類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沒有本事將人家踢下樓去?”陸大有伸
了伸舌頭,搖手道“你彆拿我跟大師哥比。”那老者臉色鄭重,說道“青城派掌門餘
觀主,實是當今武林中的奇才怪傑,誰要小覷了他,那就非倒黴不可。小師妹,你是見過
餘觀主的,你覺得他怎樣?”
那少女道“餘觀主嗎?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見了他很害怕,以後我……我再
也不願見他了。”語音微微發顫,似乎猶有餘悸。陸大有道“那餘觀主出手毒辣?你見
到他殺了人嗎?”那少女身子縮了縮,不答他的問話。那老者道“那天師父收了餘觀主
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責打大師哥和六師弟,次日寫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幾
名弟子都叫了起來“原來那日你匆匆離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當日
師父命我不可向眾位兄弟說起,以免旁生枝節。”陸大有問道“那有甚麼枝節可生?師
父隻是做事把細而已。師父他老人家吩咐下來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誰能不服了?”
那高個子道“你知道甚麼?二師哥倘若對你說了,你定會向大師哥多嘴。大師哥雖
然不敢違抗師命,但想些刁鑽古怪的事來再去跟青城派搗蛋,卻也大有可能。”那老者道
“三弟說得是。大師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乾甚麼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師父
跟我說,信中都是向餘觀主道歉的話,說頑徒胡鬨,十分痛恨,本該逐出師門,隻是這麼
一來,江湖上都道貴我兩派由此生了嫌隙,反為不美,現下已將兩名頑徒……”說到此處
,向陸大有瞟了一眼。陸大有大有慍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頑徒了!”那少女道“拿
你跟大師哥並列,難道辱沒了你?”陸大有登時大為高興,叫道“對!對!拿酒來,拿
酒來!”
但茶館中賣茶不賣酒,茶博士奔將過來,說道“哈你家,哈小店隻有洞庭春、水仙
、龍井、祁門,普洱、鐵觀音,哈你家,不賣酒,哈你家。”衡陽、衡山一帶之人,說話
開頭往往帶個“哈”字,這茶博士尤其厲害。
陸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貴店不賣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
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幾把茶壺中衝滿了滾水。那老者又道“師父信中說,現
在已將兩名頑徒重重責打,原當命其親上青城,負荊請罪。隻是兩名頑徒挨打後受傷甚重
,難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勞德諾前來領責。此番事端全由頑徒引起,務望餘觀主看在青城
、華山兩派素來交好份上,勿予介懷,日後相見,親自再向餘觀主謝罪。”
林平之心道“原來你叫勞德諾。你們是華山派,五嶽劍派之一。”想到信中說“兩
派素來交好”,不禁栗栗心驚“這勞德諾和醜姑娘見過我兩次,可彆給他們認了出來。
”隻聽勞德諾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還罷了,那洪人雄卻心懷不忿,幾番出言
譏嘲,伸手要和我較量……”陸大有道“,青城派的家夥這麼惡!二師哥,較量
就較量,怕他甚麼了?料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對手。”勞德諾道“師父命我上青城山去
道歉謝罪,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當下我隱忍不發,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
才由餘觀主接見。”陸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師哥,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
大好過。”
勞德諾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熱諷,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師父所以派我
去乾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甚麼過人之長,隻是我年紀大,比起眾位師弟來沉得住氣
,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師命。他們可沒料到,將我在青城山鬆風觀中多留六日,於他們
卻沒甚麼好處。我住在鬆風觀裡,一直沒能見到餘觀主,自是十分無聊,第三日上,一早
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納功夫,以免將功課擱下荒疏了。信步走到鬆風觀後練武場旁,
隻見青城派有幾十名弟子正在練把式。武林中觀看旁人練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
,當即掉頭回房。但便這麼一瞥之間,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這幾十名弟子人人使劍,顯
而易見,是在練一路相同的劍法,各人都是新學乍練,因此出招之際都頗生硬,至於是甚
麼劍招,這麼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後,越想越奇怪。青城派成名已久,許多弟
子都是已入門一二十年,何況群弟子入門有先有後,怎麼數十人同時起始學一路劍法?尤
其練劍的數十人中,有號稱‘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於人豪和羅人傑四人在內。
眾位師弟,你們要是見到這種情景,那便如何推測?”那手拿算盤的人說道“青城派或
許是新得了一本劍法秘笈,又或許是餘觀主新創一路劍法,因此上傳授給眾弟子。”勞德
諾道“那時我也這麼想,但仔細一想,卻又覺不對。以餘觀主在劍法上的造詣修為,倘
若新創劍招,這些劍招自是非同尋常。如是新得劍法秘笈遺篇,那麼其中所傳劍法一定甚
高,否則他也決計瞧不上眼,要弟子練習,豈不練壞了本劍的劍法?既是高明的招數,那
麼尋常弟子就無法領悟,他多半是選擇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來傳授指點,決無四十餘人
同時傳授之理。這倒似是教拳的武師開場子騙錢,哪裡是名門正派的大宗師行徑?第二天
早上,我又自觀前轉到觀後,經過練武場旁,見他們仍在練劍。我不敢停步,晃眼間一瞥
,記住了兩招,想回來請師父指點。那時餘觀主仍然沒接見我,我不免猜測青城派對我華
山派大有仇視之心,他們新練劍招,說不定是為了對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備一二。
”那高個子道“二師哥,他們會不會在練一個新排的劍陣?”勞德諾道“那當然也大
有可能。隻是當時我見到他們都是作對兒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數,頗不像是
練劍陣。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經過練武場時,卻見場上靜悄悄地,竟一個人也沒有
了。我知他們是故意避我,心中隻有疑慮更甚。我這樣信步走過,遠遠望上一眼,又能瞧
得見甚麼隱秘?看來他們果是為了對付本派而在練一門厲害的劍法,否則何必對我如此顧
忌?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後,一直無法入睡,忽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兵刃撞擊之
聲。我吃了一驚,難道觀中來了強敵?我第一個念頭便想莫非大師哥受了師父責備,心
中有氣,殺進鬆風觀來啦?他一個人寡不敵眾,我說甚麼也得出去相助。這次上青城山,
我沒攜帶兵刃,倉卒間無處找劍,隻得赤手空拳的前往……”陸大有突然讚道“了不起
,二師哥,你好膽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的去迎戰青城派掌門、鬆風觀觀主餘滄海。
”
勞德諾怒道“六猴兒你說甚麼死話?我又不是說赤手空拳去迎戰餘觀主,隻是我擔
心大師哥遇險,明知危難,也隻得挺身而出。難道你叫我躲在被窩裡做縮頭烏龜麼?”眾
師弟一聽,都笑了起來。陸大有扮個鬼臉,笑道“我是佩服你、稱讚你啊,你又何必發
脾氣?”勞德諾道“謝謝了,這等稱讚,聽著不見得怎麼受用。”幾名師弟齊聲道“
二師哥快說下去,彆理六猴兒打岔。”
勞德諾續道“當下我悄悄起來,循聲尋去,但聽得兵刃撞擊聲越來越密,我心中跳
得越厲害,暗想咱二人身處龍潭虎穴,大師哥武功高明,或許還能全身而退,我這可糟
了。耳聽得兵刃撞擊聲是從後殿傳出,後殿窗子燈火明亮,我矮著身子,悄悄走近,從窗
縫中向內一張,這才透了口大氣,險些兒失笑。原來我疑心生暗鬼,這幾日餘觀主始終沒
理我,我胡思亂想,總是往壞事上去想。這哪裡是大師哥尋仇生事來了?隻見殿中有兩對
人在比劍,一對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對是方人智和於人豪。”
陸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間也不閒著,這叫做臨陣磨槍,又叫作
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勞德諾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續道“隻見後殿正中,坐
著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臉孔十分瘦削,瞧他這副模樣,最
多不過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說青城掌門是個矮小道人,但若非親見,怎知他竟是這般矮
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滿天下的餘觀主?四周站滿了數十名弟子,都目不轉睛的瞧著四
名弟子拆劍。我看得幾招,便知這四人所拆的,正是這幾天來他們所學的新招。“我知道
當時處境十分危險,若被青城派發覺了,不但我自身定會受重大羞辱,而傳揚了出去,於
本派聲名也大有妨礙。大師哥一腳將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
師父他老人家雖然責打大師哥,說他不守門規,惹是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師父心中,
恐怕也是喜歡的。畢竟大師哥替本派爭光,甚麼青城四秀,可擋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腳。
但我如偷竊人家隱秘,給人家拿獲,這可比偷人錢財還更不堪,回到山來,師父一氣之下
,多半便會將我逐出門牆。“但眼見人家鬥得熱鬨,此事說不定和我派大有乾係,我又怎
肯掉頭不顧?我心中隻是說‘隻看幾招,立時便走。’可是看了幾招,又是幾招。眼見
這四人所使的劍法甚是希奇古怪,我生平可從來沒見過,但說這些劍招有甚麼大威力,卻
又不像。我隻是奇怪‘這劍法並不見得有甚麼驚人之處,青城派乾麼要日以繼夜的加緊
修習?難道這路劍法,竟然便是我華山派劍法的克星麼?看來也不見得。’又看得幾招,
實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著那四人鬥得正緊,當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劍招一停,止了
聲息,那便無法脫身了。以餘觀主這等高強的武功,我在殿外隻須跨出一步,隻怕立時便
給他發覺。“以後兩天晚上,劍擊聲仍不絕傳來,我卻不敢再去看了。其實,我倘若早知
他們是在餘觀主麵前練劍,說甚麼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陰錯陽差,剛好撞上而已。六師
弟恭維我有膽色,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見到我嚇得麵無人色的那副德行,不
罵二師哥是天下第一膽小鬼,我已多謝你啦。”陸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師哥你最多
是天下第二。不過如果換了我,倒也不怕給餘觀主發覺。那時我嚇得全身僵硬,大氣不透
,寸步難移,早就跟僵屍沒甚麼分彆。餘觀主本領再高,也決不會知道長窗之外,有我陸
大有這麼一號英雄人物。”眾人儘皆絕倒。
勞德諾續道“後來餘觀主終於接見我了。他言語說得很客氣,說師父重責大師哥,
未免太過見外了。華山、青城兩派素來交好,弟子們一時鬨著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
大人何必當真?當晚設筵請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辭,餘觀主還一直送到鬆風觀大門口
。我是小輩,辭彆時自須跪下磕頭。我左膝一跪,餘觀主右手輕輕一托,就將我托了起來
。他這股勁力當真了不起,我隻覺全身虛飄飄的,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他若要將我摔出
十餘丈外,或者將我連翻七八個筋鬥,當時我是連半點反抗餘地也沒有。他微微一笑,問
道‘你大師哥比你入師門早了幾年?你是帶藝投師的,是不是?’我當時給他這麼一托
,一口氣換不過來,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帶藝投師的。弟子拜入華山派時,大
師哥已在恩師門下十二年了。’餘觀主又笑了笑,說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問道“他說‘多十二年’,那是甚麼意思?”勞德諾道“他當時臉上神氣很
古怪,依我猜想,當是說我武功平平,大師哥就算比我多練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
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勞德諾續道“我回到山上,向師父呈上餘觀主的回書。那封信寫得禮貌周到,十分
謙下,師父看後很是高興,問起鬆風觀中的情狀。我將青城群弟子夤夜練劍的事說了,師
父命我照式試演。我隻記得七八式,當即演了出來。師父一看之後,便道‘這是福威鏢
局林家的辟邪劍法!’”林平之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身子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