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行!
石清走上兩步,向耿萬鐘、王萬仞抱拳道“耿賢弟、王賢弟,這位師妹膽識過人,勝
於須眉,想必是江湖上聞名的寒梅女俠花師妹了。其餘四位師兄,請耿賢弟引見。”
耿萬鐘板起了臉,竟不置答,說道“在這裡遇上石莊主夫婦,那再好也沒有了,省了
我們上江南走一遭。”
石清見這七人神色頗為不善,初時隻道他們在謝煙客手下栽了筋鬥,深感難堪,但耿萬
鐘與自己素來交好,異地相逢,該當歡喜才是,怎麼神氣如此冷漠?他一向稱自己為‘石大
哥’,又怎麼忽爾改了口?心念一動“莫非我那寶貝兒子闖了禍?”忙道“耿賢弟,我
那小頑童惹得賢弟生氣了麼?小兄夫婦給你陪禮,來來來,小兄做個東道,請七位到汴梁城
裡去喝一杯。”
安奉日見石清言詞之中對雪山派弟子十分親熱,而這些雪山派弟子對自己卻大刺刺地正
眼也不瞧上一眼,更不用說通名招呼了,自己站在一旁無人理睬,一來沒趣,二來有氣,心
想“哼,雪山派有什麼了不起?要如石莊主這般仁義待人,那才真的讓人佩服。”向石
清、閔柔抱拳道“石莊主、石夫人,安某告辭了。”石清拱手道“安寨主莫怪。犬子石
中玉在雪山派封師兄門下學藝,在下詢及犬子,竟對安寨主失了禮數。”安奉日心道“這
倒怪你不得。”說道“好說,好說!”率領盜夥,轉身而去。
耿萬鐘等七人始終一言不發,待安奉日等走遠,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流露出
既尷尬又為難、既氣惱又鄙夷的神氣,似乎誰都不願先開口說話。
石清將兒子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風火神龍’封萬裡門下學藝,固然另有深意,卻也因此
子太過頑劣,閔柔又諸多回護,自己實在難以管教之故,眼看耿萬鐘等的模樣,隻怕兒子這
亂子還鬨得當真不小,陪笑道“白老爺子、白老太太安好,風火神龍封師兄安好。”
王萬仞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我師父、師娘沒給你的小……小……小……氣死,總
算福份不小。”他本想大罵“小雜種”,但瞥眼間見到閔柔楚楚可憐、擔心關懷的臉色,連
說了三個“小”字,終於懸崖勒馬,硬生生將“雜種”二字咽下。但他罵人之言雖然忍住,
人人都已知道他的本意,這不罵也等於已破口大罵。
閔柔眼圈一紅,說道“王大哥,我那玉兒確是頑皮得緊,得罪了諸位,我……我……
我先給各位陪禮了。”說著盈盈福了下去。
雪山派七弟子急忙還禮。王萬仞大聲道“石大嫂,你生的這小……小……家夥實在太
不成話,隻要有半分像你們大哥大嫂兩位,那……那還有什麼話說?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
再說,得罪了我師父、師娘,我那白師哥又是這等烈性子。石莊主,不是我吃裡扒外,想來
總得通知你一聲,我白師哥要來燒你的玄素莊,你……你兩位可得避避。你這杯酒,我說什
麼不能喝,要是給白師哥知道了,他不跟我翻臉絕交才怪。”
他嘮嘮叨叨的一大堆,始終沒說到石中玉到底乾了什麼錯事。石清、閔柔二人卻越聽越
驚,心想我們跟雪山派數代交好,怎地白萬劍居然惱到要來燒玄素莊?不住口的道“這孽
障大膽胡鬨,該死!怎麼連老太爺、老太太也敢得罪了?”
耿萬鐘道“這裡是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們借一步說話。”當下拔起地下的長劍,
道“石莊主請,石夫人請。”
石清點了點頭,與閔柔向西走去,兩匹坐騎緩緩在後跟來。路上耿萬鐘替五個師弟妹引
見,五人分彆和石清夫婦說了些久仰的話。
一行人行出七八裡地,見大路旁三株栗樹,亭亭如蓋。耿萬鐘道“石莊主,咱們到那
邊說話如何?”石清道“甚好。”九個人來到樹下,在大石和樹根上公彆坐下。
石清夫婦心中極是焦急,卻並不開口詢問。
耿萬鐘道“石莊主,在下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聽的言語,直言莫怪。依在下之
見,莊主還是將令郎交給我們帶去,在下竭力向師父、師母及白師兄夫婦求情,未始不能保
全令郎的性命。就算是廢了他的武功,也勝於兩家反臉成仇,大動乾戈。”
石清奇道“小兒到了貴派之後,三年來我未見過他一麵,種種情由,在下確是全不知
情,還盼耿兄見告,不必隱瞞。”他本來稱他‘耿賢弟’,眼見對方怒氣衝衝,這‘賢弟’
二字再叫出去,隻怕給他頂撞回來,立時碰上個大釘子。
耿萬鐘道“石莊主當真不知?”石清道“不知!”
耿萬鐘素知他為人,以玄素莊主如此響亮的名頭,決不能謊言欺人,他說不知,那便是
真的不知了,說道“原來石莊主全無所悉……”
閔柔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頭,問道“玉兒不在淩霄城嗎?”耿萬鐘點點頭。王萬仞道
“這小……小家夥這會兒若在淩霄城,便有一百條性命,也都不在了。”
石清心下暗暗生氣,尋思“我命玉兒投入你們門下學武,隻因敬重白老爺子和封師兄
的為人,看重雪山派的武功。就算玉兒年紀幼小,生性頑劣,犯了你們什麼門規,衝著我夫
婦的臉麵,也不能要殺便殺。就算你雪山派武功高強,人多勢眾,難道江湖上真沒道理講了
麼?”他仍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貴派門規素嚴,這個在下是早知道的。我送犬子到淩
霄城學藝,原是想要他多學一些好規矩。”
耿萬鐘臉色微微一沉,道“石莊主言重了。石中玉這小子如此荒唐無恥,窮凶極惡,
卻不是我們雪山派教的。”石清淡淡的道“諒他小小年紀,這‘荒唐無恥,窮凶極惡’八
字考語,卻從何說起?”
耿萬鐘轉頭向花萬紫道“花師妹,請你到四下裡瞧瞧,看有人來沒有?”花萬紫道
“是!”提劍遠遠走開。石清夫婦對望了一眼,均知他將花萬紫打發開去,是為了有些言語
不便在婦女之前出口,心下不禁又多了一層憂慮。
耿萬鐘歎了口氣,道“石莊主,石大嫂,我白師哥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你們是
知道的。我那師侄女今年還隻一十三歲,聰明伶俐,天真可愛,白師哥固然愛惜之極,我師
父、師嫂更是當她心肝肉一般。我這師侄女簡直便是大雪山淩霄城的小公主,我們師兄姊妹
們,自然也像鳳凰一般捧著她了。”
石清點了點頭,道“我那不肖的兒子得罪了這位小公主啦,是不是?”
耿萬鐘道“‘得罪’二字,卻是忒也輕了。他……他……他委實膽大妄為,竟將我們
師侄女綁住了手足,將她剝得一絲不掛,想要強奸。”
石清和閔柔“啊”的一聲,一齊站起身來。閔柔臉色慘白。石清說道“那……那有此
事?中玉還隻一十五歲,這中間必有誤會。”
耿萬鐘道“咱們也說實在太過荒唐。可是此事千真萬確,服侍我那小侄女的兩個丫鬟
聽到爭鬨掙紮之聲,趕進房來,便即呼救,一個給他斬了一條手臂,一個給他砍去了一條大
腿,都暈了過去。幸好這麼一來,這小子受了驚,沒敢再侵犯我小侄女,就此逃了。”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為重,黑道上的好漢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視為家常便飯,但若犯了
這個‘淫’字,便為同道眾所不齒。強奸婦女之事,連綠林盜賊也不敢輕犯,何況是俠義道
的人物。閔柔隻急得花容失色,拉著丈夫的衣袖道“師哥,那……那便如何是好?”
石清乍聞噩耗,也是心緒煩亂。倘若他聽到兒子殺人闖禍犯了事,再大的難題也要接將
下來,但這樣的事卻不知如何處理才是。他定了定神,說道“如此說來,老天爺保佑,白
小姑娘還是冰清玉潔之身,沒讓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汙了?”
耿萬鐘搖頭道“沒有!雖然如此,那也沒多大分彆。我師父他老人家的脾氣你是知道
的,立即命人追尋這小子,吩咐是誰見到,立即殺了,不用留活口。”王萬仞接口道“我
師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交情不淺,倘若將這小子抓了來,他老人家衝著你的麵子,倒不便
取他性命,不如在外麵一劍殺了,乾乾淨淨。”耿萬鐘橫了他一眼,似嫌他多口。王萬仞
道“師父確是這般吩咐的,難道我說錯了麼?”
耿萬鐘不去理他,續道“倘若隻傷了兩個丫鬟,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是我們那小
侄女年紀雖小,性子卻十分剛烈,不幸遭此羞辱,自覺從此無麵目見人,哭了兩天,第三天
晚上,竟悄悄從後窗縱了出去,跳下了萬丈深穀。”
石清與閔柔又是“啊”的一聲。石清顫聲道“可……可救轉了沒有?”
耿萬鐘道“我們淩霄城外的深穀,石莊主是知道的,彆說是人,就是一塊石子掉了下
去,也跌成了石粉。這樣嬌嬌嫩嫩的一個小姑娘跳了下去,還不成了一團肉漿?”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萬鈞的說道“最冤枉的可算是大師哥啦,無端端
的給師父砍去了一條右臂。”說時氣憤之極。石清驚道“風火神龍?”柯萬鈞道“可不
是麼?我師父痛惜孫女,又捉不到你兒子,在大廳上大發脾氣,罵封師兄管教弟子不嚴,說
他淨吃飯不管事,當什麼狗屁師父,越罵越怒,忽然抽出封師兄腰間佩劍,便砍去了他一條
臂膀。我師母出言責備師父,說他不該如此暴躁,遷怒於人。兩位老人家當著弟子之麵吵起
嘴來,越說越僵,不知又提到了什麼舊事,師父竟然出手打了師母一個巴掌。我師母大怒之
下,衝出門去,說道再踏進淩霄城一步便不是人。”
石清慚愧無地,心想“我欽佩封萬裡的武功,令獨生兒子拜在他門下,那知竟累得他
成為廢人。封萬裡劍法剛猛迅捷,如狂風,如烈火,這才得了個風火神龍的外號。此人仇家
甚多,武功一失,恐怕這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唉,當真是愧對良友。”
卻聽王萬仞道“柯師弟,你說大師哥冤枉,難道咱們白師哥便不冤枉嗎?女兒給人家
害死了,白師嫂卻又發了瘋。”
石清、閔柔越聽越驚,隻盼有個地洞,就此鑽了下去,真不知淩霄城經自己兒子這麼一
鬨,更有什麼慘事生了出來。石清硬起頭皮問道“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
王萬仞道“還不是給你那寶貝兒子氣瘋的?我們小侄女一死,白師哥不免怨責師嫂,
怪她為什麼不好好看住女兒,竟會給她跳出窗去。白師嫂本在自怨自艾,聽丈夫這麼一說,
不住口的叫‘阿繡啊,是娘害死你的啊!阿繡啊,是娘害死你的啊!’從此就神智胡塗
了。兩位師姊寸步不離的看住她,隻怕她也跳下了那深穀去。石莊主,我白師哥要來燒玄素
莊,你說該是不該?”
石清道“該燒,該燒!我夫婦慚愧無地,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擒到這孽子,親自送
上淩霄城來,在白姑娘靈前淩遲處死……”閔柔聽到這裡,突然“嚶”的一聲,暈了過去,
倒在丈夫懷裡。石清連連捏她人中,過了良久,閔柔才悠悠醒轉。
王萬仞道“石莊主,我雪山派還有兩條人命,隻怕也得記在你玄素莊的帳上。”
石清驚道“還有兩條人命?”他一生飽經大風大浪,但遭遇之酷,實以今日為甚,當
年次子中堅為仇家所殺,雖然傷心氣惱到了極處,卻不似今日之又是慚愧,又是惶恐,說出
話來,不由得聲音也啞了。
王萬仞道“雪山派遭此變故,師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一路由白師哥率領,是
到江南去燒你莊子的,還說……還說要……”說到這裡,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耿萬鐘連使
眼色阻止。
石清鑒貌辨色,已猜到王萬仞想說的言語,便道“那是要擒在下夫婦到大雪山去,給
白姑娘抵命了。”
耿萬鐘忙道“石莊主言重了。彆說我們不敢,就算真有這份膽量,憑我們幾手粗淺功
夫,又如何請得動莊主夫婦?我師父言道令郎是無論如何要尋到的,隻是他年紀雖小,人
卻機靈得緊,否則淩霄城地勢險峻,又有這許多人追尋,怎會給他走得無影無蹤?”閔柔垂
淚道“玉兒一定死了,一定也摔在穀中死了。”耿萬鐘搖頭道“不是,他的腳印在雪地
裡一路下山,後來山坡上又見到雪橇的印子。說來慚愧,我們這許多大人,竟抓不到一個十
五歲的少年。我師父確是想邀請兩位上淩霄城去,商議善後之策。”
石清淡淡的道“說來說去,那是要我給白姑娘抵命了。王師兄說還有兩條人命,卻又
是什麼事?”
王萬仞道“我剛才說一十八名弟子兵分兩路,第一路九個人去江南,另一路由耿師哥
率領,在中原各地尋訪你兒子的下落。倒起黴來,也真會禍不單行……”耿萬鐘截住他的話
頭,道“王師弟,不必說下去了,這件事跟石莊主無關。”王萬仞道“怎麼無關?若不
是為了那小子,孫師哥、褚師弟又怎會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再說,到底對頭是誰,咱們也
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稟師父?師父一生氣,恐怕你這條手臂也保不住啦。石莊主夫
婦交遊廣闊,跟他二位打聽打聽,有什麼不可?”
耿萬鐘想起封師兄斷臂之慘,自忖這件事確是無法交代,向石清夫婦打聽一下,倒也不
失為一條路子,便道“好吧,你愛說便說。”
王萬仞道“石莊主,三日之前,我們得到訊息,說有個姓吳的人得到了玄鐵令,躲在
汴梁城外侯監集上賣燒餅。我師兄弟九人便悄悄商量,都覺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也隻
有碰運氣的了,人海茫茫,又從那裡找去?十年找不到,隻怕哥兒們十年便不能回淩霄城,
若是將那玄鐵令得來,就算拿不到你的兒子,回去對師父也算有了交代。商議之際,不免便
有人罵你兒子,說他小小年紀,如此大膽荒唐,當真該死。正在這時,忽然有個蒼老的聲音
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這樣的少年天下少有,良才美質,曠世難逢!’”
石清和閔柔對瞧了一眼,彆人如此誇獎自己的兒子,真比聽人破口大罵還要難受。
王萬仞續道“那時我們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說話,那上房四壁都是磚牆,可是這聲音透
牆而來,十分清晰,便像是對麵說話一般。我們九個人說話並不響,不知如何又都給他聽了
去。”
石清和閔柔心頭都是一震,尋思“隔著磚牆而將旁人的說話聽了下去,說不定牆上有
孔有縫,說不定是在窗下偷聽而得,也說不定有些人大叫大嚷,卻自以為說得甚輕,倒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