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龍洲!
七
話說王凡這正催的緊,韓林浩卻正色道“似這吃吃喝喝的事兒,就留待改日再來領情得了,因這眼下的,我確另有要事一樁,怕是猶疑不得的。”
王凡就問“都是啥事呀,這如此緊迫的。”
韓林浩道“是我老舅做壽,七十大壽!我是外甥,焉有不去之理;我媽還左叮右囑的,說叫去了多叩幾頭來。”
“卻就在今兒晚上麼?”他又問。
“不然呢!”他又轉語道“就不知,你這南河頭可有渡船來?”
“你舅住江南麼?前邊不遠的渡船倒有一條,就不如何及時的,往來人稀嗎。”他轉身指指堤道方向的儘頭。
“這就更耽擱不能了。”他有速行之意。
王凡就道“倒忘了,還有一處‘遺跡’,‘遺跡’的,也不用去瞧一眼了?”
韓林浩就瞅瞅大院的方向“這日子還長著呢,就留待下一機會也成的。另外,今兒個也足足、不虛此行了的。噢,就不多言了。”
王凡就淡淡一笑“也隻好主隨客便了。這樣,我送你一程得了。”
韓林浩道“成的成的,盛情如斯,卻之不恭嗬。”這樣二人就取道望南河頭渡口行來,一路又隨便拉扯一番,不知不覺中、已行至河岸下的小渡頭,卻早見有小渡船艙口人頭攢聚,船員也正忙於收取錨纜。顯然,他們是趕在時機上了。
“送君千裡,難免一彆。就此打住吧,我們來日班裡見。”韓林浩跳上船頭,卻以手致意。
“班上見,班上見!”
說這小小渡河船吧,它已有配置好機械動力了,船輕如燕,不一刻就駛離船埠、駛出了江心。王凡心裡無閒隙,即速返身上江堤來。這裡是渡口,不免人來人往的,他想尋一處稍清靜的地兒歇歇腳,也好讓自己放鬆放鬆、調理調理的。
而僻鄉一處,彈丸之地,又何處能有所欲所求呢。就隨處走走吧,就隨處走走吧。他於是望自己說。
這年的春令行來的似乎偏早些了,瞧這才剛過了驚蟄的,而這地裡的大、小麥苗兒就挺直起腰稈兒,一日冒一截新尖尖,還眼看就要封壟溝了。這壟溝裡剛被犁過一遍,那裡是預留的棉行,是留待日後來播種棉花用。而這新翻開來的泥土,陣陣飄散出隱隱的、淡淡的清香,又絞合上麥苗兒清新而微甜的氣息兒,於那回環氤氳,彌漫飄升;又間得微風,裹而彌遠。而觀其韻其芳,那卻是醉得拾活漢,能留住趕路人的。這小小江堤之外的泥灘上,卻又播種著一些零星的蠶豆、和油菜苗兒,另有幾小片兒開墾未儘的蘆竹地;那蘆竹尖已挺的似人膝蓋般高深了,或許都是自然生長的原故,在這早春嫩綠的田地間,它算得一旗手了。
還從十二歲那年初頭開始,王凡他個人就在這爿田地裡動彈開了,耬種、鋤管,理雜、收獲。他卻是早早就體會出了,這片薄土非輕非小的用場,切實領受得到,它之生人養人等的種種的恩賜,則對它就有著一種比等閒的情愫情義了。
卻是老天不憫良人呀,這些舊事要仔細去掰開了,則隻怕又反會致人傷情傷懷來的。竟也不知,當年他年紀輕輕,跑到生產隊去參加做活勞動,這本身卻還是‘吃份兒、吃照顧’,因為依隊上明例,其時他還算不得‘勞動力’,即使去做過了,隊裡也不會給記上工分的。可是天不美人嗬,就是那年春頭,王凡他爹與娘竟雙雙都病倒了。爹患是重傷寒,媽是固疾偏頭痛,及營養性貧血,近虛脫。二老這一臥床就都是幾個月。其時的光景,得人強勞壯的苦掙一季,仍愁一年生計難保,這一家子如何是好呢。仁心的隊長見得便額外施恩,就叫了王凡隨人下地去,也囫圇給計些工分——這總比往後這一家子白吃照顧強些呀。其時他年歲小氣力單薄,做不來大男們推拉擔扛一類的繁重活,隊長就讓他隨婦女媳婦一處,做些力能及的輕活兒,這一時就又被大家管做‘男婦女’脾性乃天成。又扯上這麼些,並非欲為王凡個人所秉的特性氣質去追根溯源什麼。倒是,這有如此一句話,相信能獲得普遍認同的這就是艱難困苦的年月,他所留予誰人的記憶愈深愈濃,而賦於他內在的繞勁韌勁也就將愈大愈強旺。當他一步步漸而踏遍息龍洲每一分土地時,他終於緩緩生發出這樣一個念頭我要讓小洲為我而生,為我而養,我要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不要再缺衣少食!
然而耕耙走滾,春種秋收,幾世代幾百年都如此,甚或幾千年也如此吧。他是空有信念,卻無從作法。他唯有乾,拚命去乾;也不分活之輕重,不辨份之內外。常常兩人的活攬過來一人做,一日做罷三日的活。正為此他無次數被評下獎,還幾度往來於公社、及縣裡的勞模表彰之會堂。
這裡倒少有人知了,就是他經百般辛勤和努力而換得的諸多榮耀和名譽,卻並沒有讓他就輕舒輕鬆了多少。瞧這年複一年的,當他揣著燙金的獎狀,佩戴著惹眼的大紅花兒,自上方各嘉獎講堂載榮歸來時,而這裡的地仍是那片地,田仍是那片田。這到年底了,收八十的仍八十(棉),二百的還二百(麥),糧棉之產量卻總是單綱也上不了(其時一片的口號是爭雙綱),而缺糧戶依然短窮,少衣者亦無著落。
他竟無解了,一時。他就在想了,或許這天地生物,本就是這麼不盈不滿的吧,卻是我們就不該寄予太多的希翼和求索的。可他又有所不願、不甘。幸好,幸好,這有機會來了;改革了、開放了,區上還及時開辦出一個文化補習班。他才一聞訊,就毫不猶豫地去報下名,還很快就去人學了。若給牽強解來,他算是就此走上了另一條求解之路了。
路漫漫其修遠兮,他情願窮其一身去求索都說這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轉眼就幾年過去。而到這眼下來,這改革的浪潮已逐次波及於各階層各領域。單就在鄉下農村而言,農田已普遍施行分田到人、大包乾作業了,而就去年這開篇之年的收成而看,成效又是顯而易見的。
而得順風順勢,這眼下的,已有不少具實力得門徑一輩,又開始涉足於新的領域,辦起了各式不同的企業。一時是熱熱鬨鬨、沸沸揚揚,呈一派全新之氣象。這最後結果怎樣、收益如何,雖在模棱之間,實難預料,但天道酬勤,而社會又總是向前發展的,相信有識有誌之士,終能揚帆遠航,乾出一番非凡事業來。
這幸逢如此機緣際遇,王凡他內裡豈又會無動於衷,波浪不起。這之前,他卻是因早另布規劃而未及完成,故不敢太多分神。而時不我待,他乃把原定三年的自學規劃縮減為兩年來完結。就留待,就留待日後到生產生活實踐中邊乾邊補齊得了。他望自己說。而至這眼下了,卻是年節已過,冬去春來,該是他去兌現自己、檢驗自己的時候了。可是這改革了,開放了,農工商各業所給的機遇機會,那是太多太多;而自己到底應搭乘哪條小小船,最後才能得做大做強,實現夢想及人生價值呢?
有此一句勵誌的話,他卻是記的分明,記的深刻於何處跌下去,就自哪裡翻身來!嚴格道來,他這裡本沒這跌倒非倒一說的,而其心下,卻實實存有一莫大心結,一個已困擾於他幾多年的大心結。這以前,他是百般求索百般努力都未得其解,到在眼下,他豈又可避而他求,去作彆樣的選擇呢漫步於狹窄而蜿蜒的小江堤之上,王凡的心間卻是欲靜不能,波浪陣陣。想他年不高、歲非長,卻已遭遇了太多曲折與失意,坎坷與無奈,這對前景,對未來,他有期翼、有憧憬,卻又不敢加太多籌碼,報太高的期望卻說這小小江堤外,晴空輕雲間,見有那河柳枝頭輕柔白嫩的細葉,忽地就起有一陣輕嘯,其對麵田地裡幾百上千畝青苗兒,就隨之而輕舞了開來。這卻是,這卻是那催春的信風複又吹過來了。瞅瞅遠方疏疏落落的村子,望望大片大片翻滾不息的麥浪,王凡一時就有些神思激奮、心潮湧動。他猶猶豫豫、豫豫猶猶,靜待一刻,突然就於腦中閃出一念頭,閃出一激昂的念頭來
我立誓,定當努力向大眾和社會證實自己的人格和存在的價值所在。
我定不遺餘力地去探求出一條以種植農業為核心,最給力也最合理的經營方式,為我區現階段農業的高度發展,摸索出一條廣闊的新路
八二月初三下午一刻,耗兒好不易從村頭洪運來家脫身出來後,又轉向村北而去。在那裡,縫紉社裡正有好多雜事兒,都等他去處理的。
多能者多勞嘛,耗兒眼下可是這洲上的大忙人一個呢。他一邊主管著這縫紉社,一邊要經營自家的責任田,另這洲間的,人各要有了大小的事務,也總愛去找他哆嗦哆嗦。雖說他人年輕些了,可他熱心快腸呀;他人仁義呀;他特善理事呀!
縫紉社就建在村子側後的一幢、旁側臨一小水塘的瓦房裡,卻是以一個廢棄的養豬廠舍改建成的。這耗兒一時心頭事多,三步倂著兩步行,不一刻早來到這縫紉社小院前。
噢,要提到這縫紉社了,這裡倒該先哆嗦幾句的。這就是發生於先年秋冬之際的那起有關砍伐古柳的事故,乃一如老族管洪仁軒當時所料,卻都是那幾個毛頭小夥們的‘傑作’呢,其具體的原由原因,也與其所預不出個八、九分,卻是他們欲借以去辦個啥陶製品廠的。隻是其時大家夥誰也不曾預料得,這老柳樹不知於何時早化為蟻屎一堆了。而更令幾小輩懊惱懊悔的是,就那個曾極力鼓動著他們來起事,並表示於技藝一麵定鼎力相助的‘窯匠師傅’,卻在騙取幾頓酒飯,囊括得些許土物後,一拍屁股溜掉了;直叫了這班細茅草苦盼出頭似的的小青年,沒見著日月暖光反遭上了一場黑霜,大家一時真是又燥又恨。有幸的是,大夥兒還算把的穩,那賊尾巴也縮的夠快,並沒叫他們就陷進難以收拾的那一程。
幾小輩豈又肯就此罷休了;這之後他們又有悄悄聚一起商討幾次。可憑是怹幾個索斷枯腸、攪儘腦汁,卻總也拿不出一個大家夥都認可的目標方案來。這也難怪了的,就想想瞧瞧了,就居得這麼個窮僻的水流小沙洲,論人力,不濟;論財力,莫他比。滿大院的,要除去個把劁豬師傅,個把裁衣匠人,其它有技藝的,怕再也尋不出一個來了。這聽他人講的、介紹的門道道兒還真不少,可在這偏僻蔽塞的息龍洲裡,怕是一樣也難以辦成的。
而正是於此時刻,有老帥洪仁軒施謀,提出了開辦縫紉社的主張。
毋庸說幾小輩之前也有議論這一項的,所以沒敲定,是覺得這一行恢弘道寬,但追從者多,強手更多,怕是最終也難以乾出些名堂的。
他們就相邀一起,去問高見。
洪仁軒聞說卻反問若欲成點點事兒,這客觀對象一麵孰為重?這自然是事物本身的新和異,新奇而能出乎他人之想象。
他則又跟著問你們能有點點如此的自信嗎,也無論僅對某行某業而言?
幾小輩則不由你瞧瞧我,又我瞧瞧你。
這時就見這長者淡然一笑卻說這有這麼一片景、有這麼一片海,那確是美極了,到極點了,可它距離我們,卻不下十萬八千裡的;這就可能想象了,就算一時你能有向往,有再高再強的向往,你卻一時一刻就能親臨其景,一覽眾妙的嗎?你卻須得及時的,就去打點上路,而不懼山高、不怕水險,具一種不達目的不休止的宏願;或許隻有這樣了,你才有可能儘早一日的,去接近並達成所願的。而說到這眼前的事,我這裡就在思想了,在思想了,——既然我們求新不能,求奇不利,那咱們何不就揀那最常熟、需求又最大最廣泛的行業著手呢?如此起步的要求就要低一些,就利於我們一出足就能站穩了腳跟,而市場廣,追從者多,想想了,這卻不又正是最後考驗我們智能智慧的最佳搏擊之地嗎,大家都說說,不是麼?
幾小輩就不由相互瞅瞅瞧,這不很有道理、很有道理的嗎?這薑,卻還是老來的辣呀。大家立時就有些心下激奮,手腳癢癢的了。
又說這無獨有偶。卻見是這一消息兒一經傳開,立時就迎得了眾多的讚賞;有人還很快作出一大可鼓舞人心的闡釋評論來縫紉縫紉,收效快穩,往來八百年也走不了崩兒;剪刀一把,踏車一張,小本圖大利,輕便而舒爽。結語是,企道偏方!
自然而然來,卻是那種“小小方兒醫大病”的一偏方。
可喜這天從人願。這縫紉社在開辦之初的時日裡,緣於大家所選主打產品方麵設計對路,花樣也多,加之傾銷員等的儘心用力,致開張前幾月的銷售業績都還蠻不錯的;隻是,隻是到眼前這月餘間,情況卻有些退步的了。而耗兒此時過來,就是約好了小管事兒的幾個,想將這近期各部的情況會會總,順便也聽聽大家夥的看法和意見其時,這院門內一側的小小辦公室裡,已是桌凳乓乓,人聲喧嘩,顯然,這主管財務的洪子權怹幾個是早到多時了。耗兒就有些不明白了,待進門一瞧,見他們正忙於給幾副小桌凳搬家換位呢。耗兒兩邊一瞧,就不由兩眉生笑道“幾位,幾位,這都排樣板戲呢,還演唱會呀,這搭台又布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