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蓁蓁雖然心中依舊有些畏懼,但也大致算出那木頭書生支撐不了多久。
“你想不想不死?”
聽到夢蓁蓁這話,以布足道的沉穩性子,也險些吼人。
“你說呢?”
他至今未曾娶妻,甚至於說除了修煉與執掌中州之事,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與自由,人生還有太多沒有經曆。
如果可以,誰會想死?
夢蓁蓁猶豫了片刻,眼眸中閃過些許狡黠之色。
她必然不會讓這木頭書生死,但有一件事情得提前確認一下。
“你還記不記得,你有一塊陰陽魚符?”
那是兩人闖入地宮之前,她給他係在腰間的,想來他是忘記了。
傳音符那邊兒,布足道沉默了片刻,確實是忘記了這回事兒。
他瞬間明白了這姑娘的意思。
難不成她要犧牲自己來救他?
“這陰陽魚符必須是兩個擁有完整命源的修者佩戴,一方才能夠強製使用。”
換而言之,哪怕一方是被動的,但人與魚符缺一不可,否則陰陽魚符的玄奧陣法,無法借由足夠的靈力與命源得以催動。
“確實如此,所以你可以嘗試將你與我的位置置換。”夢蓁蓁笑了笑,笑聲間頗有些狡黠。
“若是舍不得我,我給你從剛才那些修者們裡隨便抓一個來,用來給你抵命?”
聽到這話,布足道沉默了更久。
他在地宮之中,正用捆龍索死死的束著血玉柱,嘴角的鮮血更甚,意識都已經模糊。
經過夢蓁蓁的提醒,他才恍惚的將腰間陰陽魚符中的那塊黑玉魚符取出,刹那有些心動。
他是聖人之命,卻不是聖人。
——世間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永遠都是聖人的聖人。
對於瀕死之人而言,沒什麼是比生命更誘人的存在,隻要他輕輕催動命源與靈力,那個小姑娘就會被強行置換過來。
亦或者像是她說的,給他找一個替死鬼。
可這樣自己的堅持還有什麼意義呢?
下一個瞬間,布足道順手捏碎了黑魚玉符,眼瞳中是刹那的清明與灑脫。
“永遠也不要考驗人性,有時候連我都不會相信我自己。”
——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離那些會引起邪念的誘因。
傳音符的另一側,夢蓁蓁沉默了片刻。
她望著漸漸落下的夕陽,頭一次覺得這個木頭書生有些帥氣,是真正的那種帥氣。
可能比父親與哥哥還要帥氣一點點的那種帥氣。
“你可真了不起。”
夢蓁蓁輕輕淺笑,並不在意布足道捏了那塊黑魚玉符,反而點燃了手中的傳音紙符。
那黃紙之上的符印,如同古晦的銘文,在虛空中連接了兩道橋梁。
刹那她與布足道的周身被無數銘文所組成的陣法包裹,兩人所處的空間隱有扭曲之勢。
布足道此刻已然失去了絕大部分靈力,來不及阻攔便看見自己的那張傳音符燃了起來,其間蘊著的靈力,絕非尋常的傳音符能比。
更不如說,這才是真正的‘陰陽魚符’。
……
……
隨著點點晶瑩在夜空下虛散,兩人在各自所處的陣法之間,竟能短暫的相視。
布足道望著即將與他互換位置的夢蓁蓁,心中莫名升起一種焦躁感。
“為何如此?”
他無法理解夢蓁蓁為什麼要犧牲她自己來救他,兩人才不過認識數天,相處的時間也不過一天有餘。
“放心,我不會死的,我有護身靈器……”
——大概
夢蓁蓁心中其實並不確定,哪怕她非常明確無論是母親還是魅煙行的眼光都不會有問題,枯木逢春必然是世間罕見的保命之物。
但有問題的是她。
她有些懷疑以自己的實力,能否引出枯木逢春足夠的力量,讓她在這場衝擊中活下來。
亦或者就算活下來,萬一缺條胳膊少條腿,以後嫁不出去呢?
關於這些事情,是夢蓁蓁在猶豫與恐懼的事情。
但她依舊如此選擇,隻是因為母親曾經教導過她,已經擁有了世間極致命數的她,享受著世界的饋贈,理所應當對世界有所回饋。
哪怕此刻要互換的人,並非是布足道,而是任意一個值得救的人,她都會嘗試承擔這份風險,救對方一命。
甚至說哪怕布足道剛才想要犧牲他人的性命,來保全他自己的性命,夢蓁蓁也能理解,亦會選擇互換救他一命。
但此時此刻——
“是你真的太好了。”
無論是相熟的布足道,還是布足道剛才那個極令她欽佩的選擇,都讓她心中頗有觸動。
這次,她並非是因為責任與母親的教導,而選擇護佑他人,隻是基於自己的意誌,心甘情願的想救這個木頭書生。
明明隻是個神經兮兮的木頭書生,偶爾……也蠻帥氣的嘛。
“我覺得剛才捏碎陰陽魚符的你,比傳說中的道公子更帥氣……”
聲音彌漫在虛空中,漸漸消散。
下一息,在強大的陣法的置換下,夢蓁蓁來到了原先布足道所在的位置。
她緊緊握著捆龍索,試圖束縛住血玉柱,但以她的靈力,至多不過支撐短短十數息,便再難維持。
血玉柱中強大的煞氣,引動了這座地宮內強大的命源之力,隻是頃刻整座地宮的溫度急速提升,靈焰四起,各處崩壞。
夢蓁蓁眼眸深處滿是慌亂,哪怕心性被母親教的在如何好,終究是還未及笄的小姑娘,麵對死亡的恐懼,身子已經開始輕微顫抖。
何況在地宮崩毀的這一瞬間,能夠給她帶來壓迫的,遠不止精神。
煞力與靈焰像是烈火烹油,開始煎熬她的每一寸肌膚,燃燒她的內臟,將她的內骨擠壓碎裂。
無儘的痛苦與折磨,讓她發出痛苦的悲鳴,就像是絕望中等死的小鹿。
枯木逢春隻可以保命,卻不可能阻攔痛苦。
……
……
布足道被傳送至了死城之外,回到了鳳脈穀的那處溪湖。
下一息,伴隨著燃儘的黃紙符傳來的,除了屬於那個小姑娘絕望的痛苦悲鳴,便隻有無儘的崩壞聲。
黃紙符頃刻燃儘,布足道卻已經不需要從裡麵聽什麼聲音。
他的麵前,整處死城皆被強大的煞力引動,刹那爆散,所有的生命與痕跡都立即歸於虛無。
這份強大的,讓人難以接近的寂滅力量,引動了鴻雁城的主陣,烈燃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
等到寂滅消散,重歸寧靜,隻有無儘的塵埃與開裂的大地。
“不會死?”
開什麼玩笑。
哪怕是作為聖人之命的他,在這種堪比八階強者全力一擊的寂滅下,都極難活下來。
這種積蓄了漫長歲月煞力的陣法須臾引爆,哪怕那小姑娘身上諸多層次高於屍源逆魄陣的靈器也會頃刻損毀。
沒有鎮域聖物這等級彆的護身符,亦或者至強境的修者出手,她根本難以抵禦這瞬間的毀滅。
“你難道還能有東土的‘無涯星河幡’不成?”
布足道聲音急躁,攥緊了拳頭,頭一次感到如此無力與憋屈,煩躁的指甲刺進手掌,鮮血低落大地。
他即刻聚斂了剩餘無幾的靈力,在死城強大的毀力勉強消散之際,重新衝了回去。
理智告訴布足道,哪怕在如何快都沒有了意義。
那小姑娘恐怕連一節骨頭都剩不下了。
但他不願止住自己的步子,這還是二百餘年的生命以來,頭一次被小姑娘這樣算計,這樣保護,還真是……
“千萬活下來,我可不想記你一輩子。”
拖著沉重的身體,布足道勉強趕到了原先地宮所在。
果不其然,無論是群山的岩石,還是堅固恢弘的地宮都已經消散成了塵埃。
那些屍妖與荒獸的痕跡也泯滅不見。
四周無論靈力還是煞力,布足道都感知不到分毫,這種程度的毀滅他若執掌‘萬生山河鼎’未必做不到。
問題在於,若沒有那等鎮域聖物,他的實力境界與護身法器儘出,也多半會隕落在此,那個小姑娘恐怕更甚。
正在布足道緊咬著牙,近乎百餘年未曾動怒的心性也恨不得咒罵兩句時,從天空飄零點點碧翠晶瑩。
無數碧翠晶瑩,像是夏日的螢火,將四周塵埃茫茫點亮,讓這處隻有他存在的荒土,重新布滿生機盎然的感覺。
一名墨發輕舞的稚嫩姑娘從天而降,像是神話中的翼族,橫躺且沉睡著,恬靜淡然。
她的護身法器與所有衣裳,已經儘數在剛才的破壞中歸於虛無,枯木逢春僅僅重塑了她幾近死亡的軀體。
此刻,除了悠悠的墨發與眉眼的睫眉,她如一抹最乾淨的白玉,不惹塵埃,無暇的沒有一絲雜礙。
四周寂靜,天地除卻兩人,再無妨礙。
布足道下意識伸出了手,在漫天碧翠晶瑩之中,將這個無暇的少女抱在了懷裡,輕輕攬住。
他靜靜的看著她的香甜的睡臉,感覺真是個奇跡,不禁淡淡的笑了起來。
卻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姑娘沒穿衣服。
幾息之後,在布足道懷中,夢蓁蓁清醒過來,清澈的眼眸中似是才睡醒的迷惘,然後漸漸恢複清明。
她下意識看了看自己不著片縷的身子,又看向了正在看著她的布足道,眼眸中漸起羞憤的惱意與不死不休的殺意。
布足道沉默了片刻,後背發冷。
他從這小姑娘的眼神中明確了她的意思。
是想他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