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微微一笑,舉杯示意眾人安靜。
朱雄英的聲音雖然溫和,但很有力度,再加上他的身份,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此行巡視五京,是為了體察民情了解邊防,如今一見,北疆安寧實乃我大明上下一心、眾誌成城之果,而邊疆之事,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所能及。”
他目光掃過徐輝祖與朱棣,兩人雖神色各異,但都聽著,也沒有哪個在這種場合甩臉子。
上到燕王朱棣,下到北平的文武官員,他們都很清楚,對付巡撫來的天使,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與其發生衝突,不被其找到疏漏的差錯。
朱雄英繼續說道:“徐將軍所言的眾將士用命,燕王殿下的威震草原,皆是不可或缺的原因但北疆安寧,既需將士們英勇無畏,血灑疆場,亦需朝廷高瞻遠矚,運籌帷幄,如此一來才能把方方麵麵的力量凝聚起來以保我大明邊疆永固,這話可還有幾分道理?”
出乎朱棣的意料,朱雄英並沒有趁著話柄落在他那裡,就對朱棣如何如何。
其實仔細想想也知道,在大明,想要扳倒一個藩王,沒有充足證據是不可能的,而想要整死一個藩王,那更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
如果藩王失德,第一步也是叫回京中教育,第二步是改封。
目前為止,哪怕是如秦王那般在封地裡搞得天怒人怨,也沒有說直接被賜死的。
更何況,朱棣不僅沒什麼罪過,功勞倒是不小。
所以僅僅靠著一個話柄,除了明麵上得罪朱棣,沒有任何的好處,而讓他麵子刺一下又能如何呢?朱棣的臉皮可是足夠厚的,根本就是不痛不癢,反而讓人看到了皇室不和睦的一麵。
因此,朱雄英高高舉起最後輕輕放下,其實是相當高明的一種做法。
最重要的是,朱雄英的立場足夠穩。
他的話語裡,明確表示了,他是從朝廷的角度出發,而不是從他個人的角度出來,希望整個北疆都能團結一心。
說到這裡,朱雄英頓了頓,似乎在思考如何更深入地闡述自己的觀點:“在我看來,合縱連橫之策,不僅用於對外分化蒙古諸部,對內,我們也需要小心。”
這就是不點名批評了,話說的不重,也照顧了他們的自尊心,隨後朱雄英話鋒一轉道:“北平乃我大明北疆重鎮,若我等能摒棄成見,攜手共進,那北疆何愁不安?大明何愁不強?”
此言一出,宴會上原本緊張的氣氛為之一鬆。
徐輝祖與朱棣相視一眼,各自心中暗自思量。
徐輝祖率先舉杯,向朱棣示意,聲音中帶著幾分誠懇:“燕王殿下,徐某先前言語或有不當之處,還望殿下海涵。”
朱棣亦舉起酒杯,回以一笑:“徐將軍言重了,你我同為大明效力,自當同心協力。來,為了北疆的安寧,為了大明的未來,乾杯!”
隨著兩人酒杯相碰,宴會上的氣氛再次熱烈起來。
朱雄英見狀,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這番話雖不能直接解決北平內部的矛盾,但至少為雙方搭建了一個溝通的橋梁,為未來的合作留下了可能。
至於兩人能不能合作,還是真就跟宿命冤家一樣對著乾,那就並非是他能左右的了,至少從自己的職責上,朱雄英已經做到最好了。
嗯,從內心來講,徐輝祖還是不太可能跟朱棣尿到一個壺的,所以朱雄英這番話雖然顧全了兩人,但過了今天,該乾仗還是乾仗。
當然,對於燕王朱棣本身,朱雄英還是心存疑慮的沒辦法,屁股決定腦袋,這個換誰都一樣,隻不過朱雄英沒有朱允炆那麼極端,就算他真的繼位了,他也不打算短時間內就用那麼大的力度削藩。
在朱雄英看來,連拉一派打一派都搞不好,朱允炆壓根就不是玩政治的料,他的幾個謀士,諸如齊泰、黃子澄,也是蠢的可怕。
若是真由他削藩,那也是徐徐圖之,先把德行最不好的幾個藩王給改封,然後由與他關係較近的藩王去替換,這樣才是一箭雙雕,至少師出有名而且讓一批藩王得到好處站在自己這邊。
其次則是先強藩後弱藩,先削護衛後改封,無論如何軟禁甚至逼人自焚,肯定是不行的,從任何方麵都說不過去。
最後,就是海外封藩的法子了。
這個思路其實從他對如何改封秦王的建議裡麵,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與其把大明的藩王問題當成內部矛盾來處理,在朱雄英看來,倒不如轉化成外部矛盾。
為什麼會爆發靖難之役?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朱棣被逼的沒退路了嘛,但凡朱棣有條退路,他都不可能起兵造反,如果沒開天眼,都覺得以北平一地對大明傾國之力必敗無疑,敗亡隻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而之所以明知道是敗也要拚死一搏,就是因為現在不拚,馬上就死。
所以,真的不要把人逼到無路可退,大明在擴張期,是可以走海外封藩這條路的,這是和平的法子。
畢竟和平削藩這種事情,對國家是有利的,也有助於曆史進程走上正軌.不管怎麼說,塞王製度,在明初來講,其實都是必然的一種抉擇。
不要笑古人蠢,在特定的環境下,能規定出來的製度,往往都是當時的最優解,隻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變差罷了。
宴會結束後,朱雄英被安排在了燕王府的貴賓客房休息。
夜深人靜之時,他獨自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月色,心中思緒萬千。
此行巡視五京,他看到了大明邊疆的堅固防線,也感受到了邊疆將士們的儘忠職守。
但更讓他擔憂的是,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危機。
像是吉安侯陸仲亨這種資曆侯爵,在一個地方動不動就坐鎮十幾年的,可不僅僅是個例。
在如今的大明,雖然國公這個層級,已經開始頻繁調動了,但侯爵依舊是軍中的坐地戶。
一方麵,是調動起來會影響整個防線的穩定,另一方麵,也是怕出亂子。
“曆史一旦被改變,後續的變數便完全不可控。”朱雄英喃喃自語。
朱雄英深知自己肩負的責任重大,作為太子嫡長子,他的角色是很微妙的,不能越界,但也要為大明的未來籌謀布局。
不過九邊製度和總兵製度,肯定是大明的未來的演變趨勢。
這樣的製度,雖然會造成防區更小更分散,以及總兵之間互相推諉扯皮的情況,但對於中樞來講,明確劃分防區和責任的製度,是更有利的。
之所以要搞總兵製度,是因為大明現在的指揮層級中間有空缺。
朝廷中樞負責軍事事務的,是五軍都督府。
這個沒問題,無論是宋代的樞密院還是什麼其他機構,中樞總要有一個抓總的軍事負責機構。
問題就出在都司衛所製度上,這種製度由都司、衛、所三級構成。
都司是地方上最高級彆,負責統領一片區域內的所有衛所,並向五軍都督府分管這片地方的那個都督府報告情況。
衛是中間級彆,負責管理一定數量的所,並調配兵力,所是最基層級彆,負責駐守一定範圍內的城堡或屯田,並執行衛的命令。
而在特定的地區,諸如甘肅、寧夏、遼東等地,由於當地就沒有什麼百姓,絕大部分都是軍戶,所以就設置了“行都司”來統管軍民政務。
但問題在於,都司這個級彆,管轄範圍過大了。
以朱雄英剛剛經過的山西舉例。
山西都司,十六個都指揮使司之一,於洪武八年十月設置,屬於後軍都督府管轄。
其內部有太原左衛、太原右衛、太原前衛、振武衛、平陽衛、鎮西衛、潞州衛、蒲州千戶所、廣昌千戶所、沁州千戶所、寧化千戶所、雁門千戶所,然後現在還名義上管著晉王三護衛和代王三護衛。
可山西的軍事情況,是山西都司能夠及時反應過來並且指揮的嗎?
很顯然不是,因為山西的最南部是中條山地區,而最北部,直接就是大同以北出塞的地方了,兩端情況不說是天差地彆,也可以說是毫不相乾。
一旦戰事發生,那麼大同一線,雁門關一線,必須快速反應,隻能由當地負責指揮的國公或者侯爵來判斷。
正因為這種實際情況存在,所以山西都司,哪怕不用進行任何製度改革,現在它本身也是沒指揮權的,主要的兵權,都在穎國公傅友德,以及負責山西北部幾個重要防區的侯爵手裡。
如果曆史線沒有改變,到了永樂時期,由於防禦模式已經逐漸轉移到沿邊防守上,因此朝廷會委派重將在邊防區域長期駐防,總兵官作為某個防區的最高級軍事長官,負責統領當地所有軍隊,並向中樞報告情況,而總兵官不僅擁有指揮作戰和調動兵力的權力,還擁有節製都司衛所和諸王軍隊的權力。
而到了仁宣時期,總兵製度就徹底定下來了,明確規定了總兵官權力,並要求佩印,宣宗朝時期不僅完善了總兵鎮守製度,還對總兵官施行免其朝賀的禮待製度。
所以,總兵製度是曆史演進的必然結果。
——為了戰略上的快速反應,就必須要在都司和衛之間,多加一個層級。
如果不這麼做,那麼譬如大同和宣府,在對抗蒙古人南下時,根本就是一體的,而這兩個地方卻屬於兩個都司.真打起仗來,你能指望先讓兩個都司之間溝通好糧食、軍械、兵力調配等等問題,然後再統一指揮嗎?
而九邊製度,則是由總兵製度延伸出來的。
大明的北疆防線長達萬裡,如果處處設防,那就約等於處處不設防。
所以必須采用重點防禦的辦法,除了重點防禦地區,其他地區都是負責警戒的,而根據總兵製度的思路,由各個重點防禦地區串聯起來,那就是九邊了,隻需要在九邊重鎮駐守重兵,形成有點有線、以點控線、以點製麵、點麵相結合的防禦體係,就能確保北疆無憂。
而從實際效果來看,九邊體係是相當不錯的,起碼,沒出過大簍子。
明朝中期國力還算強大的時候,對於寧夏和河套等地,完全能夠做到重拳出擊,戚繼光鎮守薊鎮的時候,更是和平了十年之久,而即便是到了明朝後期,在內部農民軍起義嚴重影響了九邊的後勤和防禦重點的情況下,依舊沒有什麼大簍子,不管是宣大一線還是山海關一線,都很穩當,如果皇太極不借道蒙古草原帶上八旗全部家當繞了個大圈千裡奔襲的話,薊鎮正常來講也不會有問題。
而九邊的形成,則是先有遼東、宣府、大同、寧夏、甘肅五鎮,初步實現了沿邊五大軍事重鎮的布防格局,然後才有了薊鎮、榆林等鎮的出現,而九邊軍鎮的層次化配置,也使得大明的邊疆軍事力量能夠根據不同的需要靈活調動和配合,形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軍事防禦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