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淮河到黃河開封段,朱雄英的行進路線,基本上與當年南北朝時期陳慶之“白袍入洛”的路線是一致的。
隨著隊伍離開鳳陽,沿淮河北上,朱雄英一行人穿越了廣袤的江淮平原,沿途所見,皆是忙碌的農人與一片片綠意盎然的稻田,偶爾可見幾處漁舟唱晚,增添了幾分祥和之氣。
一開始對於曾經途徑過一次的開封,朱雄英還是很期盼這座古城有什麼變化的。
實際上,在五京之中,如果論曆史底蘊,開封的底蘊,可是相當雄厚的。
五京裡麵,中京鳳陽是最沒底蘊的大農村,而北京北平,則是從宋遼金時代才漸漸繁盛起來,元朝成為了大都,也是元朝諸京裡麵實際上最重要的京城。
但饒是如此,北平的底蘊,在如今明初洪武朝這個時間節點,沒有後麵五百年的積累,還是差得很。
因此,中京鳳陽倒數第一,北京北平倒數第二。
第一的,肯定是西京西安,這個沒的說,鹹陽長安在華夏的曆史上,是繞不過去的。
而六朝古都金陵城,貌似卻不如開封底蘊雄厚。
因為開封,是八朝古都,嗯,其實也有點硬湊的意思,但是不論如何,就這麼個地方,先後有夏朝,戰國時期的魏國,五代時期的後梁、後晉、後漢、後周,以及宋朝,金朝在此定都。
總之,金陵還不叫石頭城的時候,莊子與惠子就在大梁留下“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的名梗了。
所以,第一西安,第二開封,第三應天,第四北平,第五鳳陽,大略是如此的。
當然了如果不從文化角度出發,而是從經濟水平出發,那麼應天要到第一位,其他的依次往後稍稍。
而朱雄英之所以認定開封的經濟情況不如西安,則是因為眼見為實。
不是西安進步了,剛過去一年多,西安肯定沒什麼大的變化,而是開封退步了。
黃河在開封段,已經連續兩年決堤了。
隨著淮河的波光漸漸隱沒於身後,朱雄英騎馬行進在隊伍前列,目光不時掠過那些因洪水侵襲而留下的痕跡——殘破的房屋、荒蕪的田地、以及根本看不到人的黃泛區。
朱雄英的心,隨著這些景象的展開而漸漸沉重。
或許這些情景,在地方官員的奏章上,隻是一句話而已,但當真的看到這一幕,朱雄英還是有些心情沉重。
大明太大了。
大到有的地方安居樂業,百姓生活宛如天堂,而有的地方百姓則流離失所,吃口飽飯都困難。
雖然土豆、玉米、紅薯、木薯、黑麥等作物的推廣種植,經過這麼多年,確實改變了不少百姓的生活,提高了他們的生存幾率,但是對於個體來講,尤其是自然條件不穩定地區的個體來講,生活依舊相當艱難。
規模浩大的艦隊在南洋與另一個帝國爭雄,而內陸中原腹地的百姓,卻在爭先恐後地逃離黃泛區。
宏大敘事下的時代就是如此怪誕,波瀾壯闊與支離破碎並存,史實與悲劇共同被書寫。
如果從曆史浪潮之外的角度來看,大明的對外進取,當然是最重要的,隻有不錯過大航海時代,才能讓華夏在下一個五百年內,屹立於世界之巔。
但如果身處浪潮之中,茫茫多的普通人,就這麼被裹挾著,茫然地向前走著,他們哪知道萬裡之外的南洋有什麼重要的呢?他們隻知道,自己今年又吃不飽飯,可官府的賑災糧,卻遲遲沒有到。
或許皇帝老兒是好心的吧?或許都是那些貪官汙吏乾的壞事。
但朱雄英很清楚,為了支持第二次下南洋,國庫的餘額已經又一次到了紅線邊緣了。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大明不會有大的對外戰爭了,但同時,對內包括賑災和基礎設施建設等等,也不會有太大的力度,至少要等緩過這口氣來再說。
看著黃泛區的景象,一路來到了開封,眾人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座曆史悠久的城市,城牆還算高大古樸,城門巍峨。
然而,當朱雄英一行人穿過城門,步入城內,眼前的景象卻讓他不禁眉頭緊鎖。
開封城內,街道雖寬敞,但兩旁的建築卻顯得破敗不堪,許多店鋪門可羅雀,行人稀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沉悶與壓抑。
朱雄英注意到,不少百姓衣衫襤褸,麵帶菜色,顯然生活困苦。
“開封啊開封,承載了太多曆史的輝煌,如今卻為何如此多舛?”一旁的解縉,搖頭晃腦,在心中暗自歎息。
他想起自己曾在史書中讀到的那些關於開封的輝煌篇章,夏商周的古韻、魏國的雄風、清明上河圖的繁華,一幕幕如同畫卷般在腦海中展開,與現實中的殘破形成了鮮明對比。
“中原腹心,竟是如此景象?”夏原吉在一旁低聲感歎道,語氣中滿是不可置信。
朱雄英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走在前方,心中暗自思量著對策開封的問題遠比鳳陽複雜得多,這裡不僅是中原的經濟中心,更是整個中原的交通樞紐,要想改變這裡的現狀,絕非易事。
在開封府衙,朱雄英見到了知府任毅。
任毅,山西長子人,貢生出身,曆任蘇州府知府、重慶府知府,如果曆史線沒有變動,這位將在開封府任期滿後,調入中樞擔任工部左侍郎。
這是一位有能力的官員,地方誌記載其人“風姿俊偉,學問瞻博,三守大郡,一為卿貳,俱著偉績”,總體來講水平還是可以的。
正因如此,雖然一路走來開封府受到黃河連續兩年決堤的影響很大,但百姓確實沒有說活不下去的,最多就是麵有菜色,商業跟著衰退了不少。
而沿途百姓,也沒有反應說官府有多不好,反而說的都是任知府儘力了。
在朝廷並沒有大規模撥糧的情況下,僅靠地方府庫積蓄和募集,能堅持到現在,實屬不易。
畢竟,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那麼隻要今年秋收搞好,那麼這兩年的洪災就算是熬過去了,以後的日子還是有盼頭的。
任毅年約五旬,麵容清臒,眼神中透著一股乾練與沉穩,他早已得知吳王朱雄英的到來,親自率領府衙官員在門外迎接。
“下官任毅,參見吳王殿下。”任毅跪倒在地,行以大禮。
朱雄英上前扶起任毅,溫聲道:“任知府不必多禮,本王此行乃是為了巡撫五京,了解民情而來。”
任毅聞言,心中暗自鬆了口氣,連忙將朱雄英一行人引入府衙內。
府衙內雖不比鳳陽宮殿那般富麗堂皇,卻也乾淨整潔,井然有序。
朱雄英在任毅的陪同下,考察了府衙的文書檔案,查閱了近年來的賦稅記錄、賑災款項的發放情況以及官員的考核報告。
然而,隨著翻閱的深入,朱雄英的臉色卻越來越凝重。
他發現,開封府雖不比鳳陽府有官員貪腐、地主豪強欺壓百姓的普遍現象,但是現在這樣,肯定跟官員與商賈勾結,操縱市場,哄抬物價等行為脫不開關係,如此才使得百姓生活更加艱難。
“任知府,這開封府的問題,可比鳳陽府複雜得多啊。”朱雄英將手中的文書重重摔在桌上,目光如炬地盯著任毅。
任毅臉色一白,連忙解釋道:“殿下息怒,下官在任期間,雖儘力整頓,但無奈開封府情況複雜,積弊已久,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變。”
而就在這時,周王世子朱有燉匆匆到來。
朱有燉是與朱雄英一起在幼軍裡訓練過的,之前便回到周王身邊了,他很清楚這裡麵的事情。
隨後,朱有燉把朱雄英拉到一邊,附耳低語了好一陣,朱雄英方才麵色稍霽。
這兩年大災,周王府沒少出力協助地方,王府府庫裡的糧食,基本上都放出來了,而且為了避免被彈劾“邀買人心”,都是無償捐贈給開封府的,甚至不能把這件事情說出去。
否則的話,你一個藩王,收攏百姓的民心,讓其感恩戴德,什麼意思?
而任毅也確實儘力了,隻不過,開封府當地的情況確實複雜,地頭蛇們也確實勢力強大,任毅也不可能離開士紳自己去治理這麼大的一個府,這在大明的實際情況下是不現實的。
朱雄英聽完朱有燉的低語,眉頭漸漸舒展,心中對任毅的疑慮也減輕了幾分。
他轉頭看向任毅,語氣緩和了許多:“任知府,本王並非有意責難,隻是見百姓困苦,心中焦急。開封府的問題,本王已有所了解,確如你所言,積弊已久,非一己之力可解。”
任毅聞言,連忙躬身道:“殿下體恤民情,下官感激不儘,定當竭儘所能,配合殿下解決眼前困境。”
朱雄英點了點頭,心中暗自思量要想徹底改變開封的現狀,必須雙管齊下,既要解決眼前的困境,又要從根源上鏟除那些阻礙發展的積弊。
“任知府,本王以為,當務之急有三:一是立即組織人力物力,修複黃河堤防,防止水患再次發生;二是整頓市場,打擊哄抬物價、囤積居奇的行為,確保民生所需;三是加強官員考核,嚴懲貪腐,樹立清正廉潔之風。”
任毅聞言,心中一震,連忙應道:“殿下所言極是。”
朱雄英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在場的官員,繼續說道:“此外,本王還想見一見開封城中的士紳與商賈,聽聽他們的想法和建議。畢竟,開封的繁榮離不開他們的支持,解決當前的困境也需要他們。”
官員們聞言,連忙安排下去。
不久之後,開封城中的士紳與商賈們紛紛被召集到開封府衙,他們之中,既有世代居住於此的望族,也有因商業繁榮而遷居至此的新貴。
麵對朱雄英的詢問,他們紛紛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但無論是誰,都沒有那種真不要命要跟朱雄英對著乾的。
嗯,很對應那句台詞“隻要我想乾的,很少有乾不成的,有沒有人反對我呢?有,但是很少,除非他不要烏紗帽”。
對於開封城說的上話的士紳商賈們來講,敢反對手握尚方寶劍的吳王,那就是不要腦袋。
朱雄英耐心地聽取了每一個人的發言,不時點頭表示讚同,多少是提供了點情緒價值。
“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嘛,這時候共同應對挑戰,總歸是要團結大多數的。
在強權的壓迫下,開封城的地頭蛇們,被迫同意了平抑物價。
同樣是王,但吳王朱雄英跟周王朱橚不一樣的是,周王朱橚管不了封地的民政,但是吳王朱雄英有著“天使”的身份,是負責代表皇帝巡撫五京的,這裡發生的事情,朱雄英有權管。
會議結束後,朱雄英與任毅、朱有燉等人一同商討具體的實施方案,其實也不算複雜,一方麵是黃河堤防的修複工作,一方麵是設立市場監督部門,打擊哄抬物價等不法行為。
加強官員的考核與監督,確保政令暢通無阻就是題中之義了,這個需要隨行的錦衣衛,找幾個人出來祭旗。
隨後趁著還沒天黑,朱雄英又走訪了開封城內的幾處貧民區,親眼目睹了百姓們的艱難生活,他每到一處,都耐心傾聽百姓們的訴求,詳細記錄他們的問題。
夜幕降臨,朱雄英回到借住的周王府邸,心中滿是沉甸甸的責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