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駿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洪武二十四年的歲月匆匆流轉,仿佛一眨眼冬日便悄然降臨,朱雄英在這一年裡忙碌得像個陀螺,停下來晃晃神,白雪就已經覆蓋了宮牆內外。
而這年冬天,藍玉也交卸了出鎮西北的差事,北疆的三位國公對調了防區,藍玉被調往了遼東,而馮勝則去負責西北,轉過年就要各自開啟新的征程了。
顯然,這也是為了防止再次出現中晚唐那種藩鎮割據情況出現的舉措,把總鎮一方的將領,互相調動,確保將領們不會在一地久留,從而形成自己的勢力範圍。
奉天殿裡。
暖爐燒得正旺,卻仍難以抵擋南方的濕冷,朱元璋如往常一樣,沉浸在堆積如山的奏章中,他的眉頭緊鎖,神情專注,暖爐加上下麵的地龍,烤得空氣乾燥,待久了,連鼻孔都仿佛能噴出火來。
“皇爺爺,喝點水吧。”朱雄英體貼地遞上水杯,打破了殿內的沉默。
“你看看這份奏章。”
按理說,哪怕是親王,給皇帝的奏章也是不能隨便看的,不過既然都塞到自己手裡了,那看一看倒也無妨。
上奏者.馮堅?
沒聽過的名字,官職是江西南豐縣典史,典史跟典吏不一樣,雖然不入流,但是個正經的官,所以在洪武朝,理論上是有資格給皇帝上奏的,隻不過一般沒人這麼乾。
奏章名為《言九事疏》,寫的不算特彆長,開頭廢話更是極少,朱雄英慢慢看了過去。
“一、養聖躬。請清心省事,不與細務,以為民社之福;二、擇老成。諸王年方壯盛,左右輔導,願擇取老成之臣,出為王官,使得直言正色,以圖匡救;三、攘要荒。請務農講武,屯戍邊圉,以備不虞;四、勵有司。請得廉正有守之士,任以方麵,旌彆屬吏以聞而黜陟;五、褒祀典。請敕有司采曆代忠烈諸臣,追加封諡,俾有興勸;六、省宦寺。晨夕密邇,其盲易入,養成禍患而不自知,裁去冗員,庶防其漸;七、易邊將。假以兵柄,久在邊陲,易滋縱佚,請時遷歲調,不使久居其任,不惟保全勳臣,實可防將驕卒惰,內輕外重之弊;八、訪吏治。廉乾之才,或為上官所忌,僚吏所嫉,上不加察,非激勸之道,請廣布耳目,訪察廉貪,以明黜陟;九、增關防。諸司以帖委胥吏,俾督所部,輒加捶楚,害及於民,請增置勘合,以付諸司填寫差遣,事訖交報,庶有司不輕發以病民,而庶務亦不致曠廢。”
“這……”朱雄英遲疑片刻,“馮堅所言不無道理,但想要真正實施,恐怕並非易事。”
朱元璋聞言,放下手中的水杯,看著朱雄英,“大孫有何高見?”
“他敢於直言,這一點令人敬佩。”朱雄英斟酌著詞句,“但他的建議,有些過於理想化。例如,給諸王找老臣輔佐,這固然能收斂他們的脾性,但實施起來有多少效果,實在難說。至於在邊境墾荒、調換邊將等措施,現在已經都在弄了。而訪吏治、增關防等建議,更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更大的問題。”
寫的這些東西,可以說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了”,你說寫的好不好?寫的確實挺好,這些問題都是大明確實存在的,但提出的解決辦法是否有效呢?恐怕沒啥效果。
朱元璋聽後,點了點頭:“馮堅此人,若是在幾年前,這樣的奏章隻會為他招來殺身之禍,但現在.咱已經到了這個歲數,看到這樣敢於直言的臣子,反而覺得欣慰。他的建議或許難以完全實施,但這份勇氣,卻是咱大明所需要的。”
不過現在的朱元璋,已經到了暮年,因為妻兒還都齊全,所以並沒有走向黑化的那條路,反而頗有些慈眉善目了起來.很怪異的一件事情,就像是老虎改吃素了一樣。
“就衝他這份敢說,合該算是知時務、達事變。”
朱元璋說道:“咱聽錦衣衛說,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這次上書,都在家裡準備好了棺材,給兒孫留好了話,咱一想起來咱也是這個歲數,難免有些於心不忍.罷了,就當是千金買骨了。”
隨後,朱元璋下定了決心,提起朱筆,在奏章上寫下了“該員勇於諫言,擬擢為都察院左僉都禦史”。
他對身旁的軍機大臣王景說道:“轉送給吏部。”
典史,不入流,九品之下的官員。
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正四品。
好家夥,彆人是連升三級就了不得了,這是直接連升十三級!
就算馮堅沒幾年可活了,這也是能載入史冊的大賺特賺了,畢竟這種級彆的官員,死了一般是會再往上追贈的,而不管是實際利益還是對於家族的振興,那都是實打實的。
朱雄英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說。
反正自從胡惟庸案和郭桓案以後,洪武朝這種驟然拔擢的事情,也不少了。
朱元璋的目的很明顯,就是通過大批的廢黜、驟然的拔擢、漫長的試官,來造成整個文官集團的不穩定,就像是把一個塞上了蓋子的半瓶水,先是往上晃,再往下墜,最後左右猛搖一樣。
文官的不穩定,對於當前的皇權來講,才是最優解。
因為從本質上,朱元璋就不是靠文官來進行統治的,作為開國君主,他是依靠武臣來統治國家的。
所以洪武朝最致命的問題,就是武臣被大規模清洗,這才會造成江山動蕩。
而如今的明初,文輕武重,不管文官怎麼不穩定,隻要勳貴武臣們穩定,那這個江山就亂不起來。
實際上朱元璋的這種做法,也確實很有效果,文官長期處於惶惶不安的狀態裡,最頂層的那批文官,也就是六部尚書,經常是一兩年就會被更換,換的快的,甚至半年就沒了,所以朱雄英根本就來不及認識這些最頂層的文官,可能剛混個臉熟,人就沒了
但你以為這對於其他文官來說是壞事嗎?可不是。
小九卿們,可都是盼著能榮登尚書寶座呢,畢竟除了那遙遠的三公三孤以外,尚書才是文官們實際上做到“位極人臣”的表現。
正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彆說當半年,就是當半天的尚書,那也夠過把癮了。
因此現在的大明,就出現了這種吊詭的現象.六部尚書就跟那舞台上的演員似的,不斷地上場,粉墨登場後匆匆退場,而底下畫好了妝的新演員們,還巴望著台上,期待著有自己上台風光的那一瞬。
這對於皇權來講,其實不錯。
因為提拔誰當六部尚書的權力,在皇帝的手裡,皇帝可以把一個不入流的官員,瞬間連升十三級,也可以讓高高在上的尚書,直接跌落凡塵致仕滾蛋。
這種情況下,文官們是極度恐懼皇權的,同時又渴望得到皇權的認可。
而洪武朝的文官,也就比後麵的文官好擺弄多了,大明是越往後,文官的勢力越強大。
一開始,內閣還是皇帝的秘書機構,結果過了二三十年,直接成了實權機構了,再往後,內閣首輔,跟明初的宰相,幾乎沒有什麼區彆,甚至出現了張居正這種站在權利頂峰幾乎等同於攝政王的文官。
“這天下的事情啊,說來複雜就複雜,說來簡單也簡單,駕馭臣下的道理,就藏在這裡麵。”朱元璋掂了掂捏出來的一疊厚厚奏章。
有了朱元璋的默許,朱雄英就這麼站在他身後看著批奏章。
朱雄英眼神好,身高也夠,站在後麵,一樣能看得清楚。
後麵就是給禮部的回複了,要清理釋、道二教。
朱元璋用朱筆在奏章上寫著“自今天下僧、道,凡各府、州、縣寺觀雖多,但存其寬大可容眾者一所,並而居之,勿雜處於外,與民相混,違者治以重罪。其佛經翻譯已定者,不許增減詞語,道士設齋醮,亦不許拜奏青詞,為孝子慈孫演誦經典報祖父母者,各遵頒降科儀,勿妄立條章,多索民財,及民有效瑜珈教稱為善友,假張真人名私造符篆者,皆治以重罪,天下僧、道有創立庵堂寺觀非舊額者悉毀。”
朱元璋的字算不上有多好看,但很規整,而且筆鋒遒勁有力,自有一股氣勢在裡麵,而不管是寫字還是知識,朱元璋其實都是通過成年後學習努力得來的,小時候基本沒受過什麼正規教育。
看著朱元璋這麼批閱著奏章,被束起來的頭發,都已經變得銀白,朱雄英的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
轉過年,就是洪武二十五年了,而朱元璋的壽命,是七十一歲,也就是洪武三十一年,就算考慮到晚年沒有遭受那麼多打擊,可朱元璋畢竟早年過得實在是太苦,又在流浪和從軍時期,多次生過重病,始終沒有得到好的調養,恐怕壽命不見得能再活十年了。
而朱元璋的病因,主要是身體內臟多方麵的原因,並不是某種突如其來的重病,像是徐達那樣,所以也哪怕是現代醫學,恐怕也沒有什麼好的處理辦法,反倒是太醫院的戴思恭這些傳統中醫的手段,可能見效更好一些,然而即便如此,也不會有特彆好的效果。
“咱老了啊。”
朱元璋放下了筆,自嘲地笑了笑,他的眼睛已經有些花了,所以批閱奏章久了,就會不舒服,隻能停下來。
朱雄英心中一緊,忙道:“皇爺爺不老,您還精神著呢。”
朱元璋擺了擺手,輕歎道:“精神是精神,但歲月不饒人啊,你看看這頭發,都白了多少了。”
他摸了摸自己鬢角的白發,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朱雄英默然,他知道無論自己怎麼安慰,也無法改變歲月流逝的事實,但他還是說道:“大明江山不能沒有您。”
朱元璋聽了這話,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他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說道:“好孩子,你知道嗎?這大明江山,是咱們朱家的,咱老了,以後就要靠你們年輕人了。”
朱雄英重重地點頭:“皇爺爺放心,孫兒一定會竭儘全力。”
朱元璋笑了笑,再次拿起筆來:“好了,繼續批奏章吧,這天下大事,還得咱一件件來處理。”
他再次投入到繁忙的政務中,暖爐依舊燒得旺盛,但此刻的奉天殿裡,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隻留下忙碌的身影和輕微的“沙沙”筆觸聲。
隨著一份份奏章的批閱完畢,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朱元璋終於放下了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他看著朱雄英,眼中滿是讚賞:“今日大孫也辛苦了,陪了咱這麼久。”
朱雄英搖頭道:“孫兒不辛苦,能陪在皇爺爺身邊學習處理政務,是孫兒的榮幸。”
朱元璋聽後哈哈大笑:“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咱們朱家有你這樣的後輩,我放心。”
兩人相視而笑,這一刻的溫馨仿佛定格了一樣。
朱元璋回到乾清宮歇息了,而精力比較旺盛的朱雄英,還有額外的事情,那就是去見他的舅姥爺藍玉。
在涼國公的府邸中,藍玉今天並沒有邀請其他人,因為若是剛回京便與舊部大聚,多少也是有些犯忌諱,故此府邸裡隻有戶部侍郎傅友文。
見朱雄英到來,藍玉和傅友文都站起身迎接。
見禮過後,朱雄英坐在了藍玉的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