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京城的皇宮內燈火通明,朱元璋坐在龍椅上看著奉天殿大門的位置,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夜色,直達千裡之外的戰場。
他看不到,但從元末起兵的這些年來,每逢重大戰事,他都是這麼沉思的。
被召來的魏國公徐達和曹國公李文忠肅立兩旁,他們的臉上同樣寫滿了凝重。
眼下新年已過,穎國公傅友德和宋國公馮勝,都已經返回北方鎮守,加上正在經營西域的涼國公藍玉,這三人都是動不了的,鄭國公常茂在濟州島已經展開工作了,貌似做的還不錯。
而信國公湯和、韓國公李善長等年邁的國公都已經告老還鄉了,所以京城裡朱元璋能找來商量事的,就剩下了這兩位。
東西兩路軍的進展同時受到了阻礙,在各自的第三道關卡,也就是雞翎關和仙遊關麵前停下了進攻的節奏。
雞翎關是天下雄關,而雲南方向可能不那麼出名的仙遊關,其實進攻難度同樣跟猛烈關、欄花隘不是一個等級的。
眼下明軍既然已經動兵,那麼就要求快不求慢了,畢竟拖延的時間越長,安南禁軍休整的時間也就越長,對方從南線抽身後準備的東西也就越充足。
而且,頓兵於雄關之下遲遲不能攻克,對於軍隊的銳氣來講,是折損很大的,如果不能儘快讓東西兩路軍攻克眼前最後的關隘,那麼對於後續進攻富良江防線來講是很不利的。
朱元璋緩緩開口:“安南戰局,已至關鍵時刻。此次征討,非為一城一地,而是要徹底平定安南,鏟除篡位權臣,恢複我朝宗藩體係之穩定,咱已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全力以赴。”
或許開戰之前,老朱的顧慮還很多,但一旦開戰,那就隻奔著“戰勝”這一個念頭去了,不過要說有多擔心,那倒也沒有,現在大明彆說隻是打的不順利,就算是打輸了又能如何呢?畢竟時移世易,以前老朱跟陳友諒決戰的時候,那是打輸了就啥都沒了,但現在打輸了,其實就是丟些麵子,太多的實質性損失是沒有的,安南國又不可能反推回大明境內。
“陛下英明。”徐達沉聲道:“安南雖小,但地勢險要,胡季犛又狡猾多端,此次征討,不能拖延。臣以為,當運重炮、火藥,以雷霆之勢迅速突破其防線,不給其喘息之機。”
由於新式重炮隻有北疆和京城有,再加上海上運力的限製,以及重炮所需配套的物資、人員過多,所以目前隻有第一批重炮從京城起運,經由長江進入大海,然後沿著海岸線南下,不日即可抵達。
明軍高層倒不是不清楚重炮可能起到的作用,但水師實在是分身乏術,在此之前,畢竟要準備北線數十萬人的補給,並且還要給南線的龍捷軍和占城軍提供物資,水師規模就這麼大,光是運性價比最高的糧食都運不過來,重炮這些火器隻能稍稍推後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南疆的明軍,是有相當數量的回回炮的,在沒開打之前,絕大多數將領都覺得這玩意用來攻堅已經足夠了,畢竟襄陽和樊城這種天下堅城,當年蒙古人不是也用這玩意打下來了,所以對於重炮的需求,就沒有那麼的急迫。
而且,在南疆作戰,糧食才是最急迫的需求,畢竟如果從陸路運糧食,那麼在南疆這種支離破碎遍布丘陵深澗的地形裡,成本可是太高了。
但如果把江浙產量區的糧食從海路運輸到廣東的港口,再陸運到廣西前線,成本隻相當於純陸運的十分之一不誇張,純陸運的話,糧食全都被民夫給吃了,十斤糧食千裡迢迢翻山越嶺運到廣西前線,剩下一斤都算多的。
不過現在在糧食已經基本滿足的情況下,前線又遇到攻堅困難,重炮的重要程度,自然就急劇上升了。
當然了,重炮也隻是減少堆人命傷亡的一個可能選項,至於實際上能夠起到多大的作用,能不能發揮比回回炮還強的效果,這個沒經過實戰檢驗,也確實沒人知道。
李文忠緊隨其後,補充道:“魏國公所言極是,不過臣建議,在加強北線攻勢的同時,不妨另遣一支奇兵,自海上由清化港登陸,出其不意,直搗其心臟,威脅升龍府。如此,南北夾擊,安南必敗。”
其實此前大明高層設想的,就是南北兩線同時進攻,但問題是陳渴真等不了,倒也不是他本人按捺不住性子,而是軍隊數量膨脹的太快,除了各地的安南守軍以外,保王派的地主武裝以及吃不飽飯的農民,全都來投奔他,陳渴真為了壯大實力對抗內外部的各種威脅,選擇了來者不拒。
而短時間內,陳渴真的勢力確實跟吹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了,但問題是光有數量沒有質量,嚴重缺乏整訓,而這些人雖然看起來聲勢浩大,可問題是都是一張張吃飯的嘴,陳渴真又缺乏糧食,他控製的地盤除了清化府其他都不是產糧區,因此隻能求助於大明,用真金白銀來換海運來的糧食,而這種情況是不可持續的,因為“清君側”的大旗實在是太有號召力了,陳渴真的軍隊還在膨脹,北麵的幾個府也有很多人跑來投奔他。
到了膠水河一戰前夕,陳渴真的糧食已經隻夠吃半個月的了,所以陳渴真被迫加快了進攻節奏,在膠水河與安南禁軍進行決戰,可惜就是這些糧食,最後也都被潘麻休給燒了黑色幽默的是,現在的陳渴真終於不需要為糧食而發愁了,因為他沒人了。
而占城軍此時也已經南撤,光憑陳渴真的力量,顯然是不足以對升龍府造成什麼威脅的,但李文忠之所以如此提議,卻是客觀局勢發生了兩點變化,其一是安南禁軍已經北返,在南線部署的軍隊顯著減少了,與之前大軍雲集不同,麵對的防禦是非常薄弱的;其二是明軍艦隊完全掌握了製海權,安南水師本來就是小舢板艦隊,清化港裡僅有的兩艘大艦也跑走躲起來了,所以明軍無論是運輸糧食等物資,還是運送兵馬,安南軍從情報方麵都無從得知,所以在南線重新組織攻勢,理論上是俱備戰略突然性的畢竟這時候絕大多數人都會認為,明軍會從北線重點進攻,南線基本上已經放棄了,但實際上明軍的兵力非常充足,北線沒有繼續堆人數隻是不想讓北線承擔太大的後勤補給壓力,畢竟戰場寬度有限,繼續堆人數除了添亂和添吃飯的嘴,其實沒什麼用。
所以仔細一想,其實李文忠的建議是可行的。
“兩位所言,正合咱的意思。”朱元璋微微頷首,看著李文忠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之色,“北線戰事,咱已令沐英、韓觀、顧成等人全力進攻,務必速戰速決,至於海上向南線增兵一事,便交由你去籌辦。”
“是。”李文忠點點頭應諾了下來,這不是什麼難辦的活計,而且現在徐達身體稍有恢複,也是在主持五軍都督府關於征安南的各項工作,他相對年輕力壯一些,多承擔一部分工作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不過,朱元璋卻並沒有放他們走,而是把他倆留了下來。
“咱還有一件事。”
朱元璋罕見地躊躇刹那,隨後開口道:“炮手多在北疆邊軍,以藍玉所領的部隊最多,京城的炮手相對少一些,這次征安南,需要大量的炮手隨軍操作,幼軍裡也有一些,雖然經驗不多,但終究是受過完整訓練的,咱在想要不要讓幼軍跟著去操炮.說實在的,咱也怕出什麼事情,可又總覺得,這雛鷹關籠子裡,也不是回事。”
幼軍裡有不少皇孫和勳貴家的孩子,還都是少年,按理來講,是不應該讓他們上戰場的,畢竟他們加入幼軍,其實更多的目的是接受軍事化訓練,增強他們的紀律性,有一個軍旅生涯的曆練,同時也能有一個比較好的交際環境,這樣總比飛鷹走馬逛青樓要好得多,是不指望他們真能去打仗的,要是真死了殘了,這些長輩也心疼不是?畢竟以前他們腦袋彆褲腰帶上打仗,那是因為家裡窮的吃不起飯,被元朝的官吏欺壓,屬於是被逼無奈,要是有的選,誰也不想去拚命的,除非是極特殊的造反主義者。
但是,話說回來,幼軍裡的少年們,肯定也是有想打仗的,有不想打仗的,譬如諸王的世子,那肯定是不願意上戰場的,畢竟家裡都有王位等著繼承呢,而且在軍隊裡的表現就算再好,也輪不到他們當皇帝,反而有可能遭到猜忌,可其他諸王、勳貴的次子,那肯定是樂意去戰場上表現,給自己的未來增加一些可能性的,畢竟他們從宗法製的角度來講,是無法繼承爵位的。
而如果僅僅是作為重炮的炮手前往前線的話,說實在的,危險性實在是不大,畢竟重炮射程遠,安南守軍沒有任何的反製手段可言,而且這東西自從有了鋼材以後,沒有炸膛的先例,再加上周圍大軍密布,安南軍也沒有劫營近戰之類的機會,所以生命安全是沒有的。
徐達沉思片刻,緩緩開口,嗓音稍有沙啞:“陛下,幼軍中的少年們雖然受過訓練,但戰場畢竟不同於演練場,炮手一職雖看似安全,但刀劍無眼,一旦發生意外,後果不堪設想,臣以為,還是應該慎重考慮。”
朱元璋點了點頭,徐達的話不無道理,戰場上的每一個決定,都可能關係到無數人的生死,更何況是這些身份特殊的少年們。
然而,他心中卻有著另一番考量。
李文忠接著說道:“陛下,臣以為魏國公所言雖有理,但也不能因噎廢食幼軍不少人都懷揣著報國之誌,渴望在戰場上證明自己,此次征安南,正是一個難得的曆練機會,隻要做好萬全的準備,確保他們的安全,讓他們隨軍操炮,也未嘗不可。”
朱元璋微微頷首,目光在兩位國公的臉上掃過,這兩位都是他信任的股肱之臣,他們的意見都代表了各自深思熟慮的結果。
然而,對於幼軍參戰的問題,他心中卻有了自己的決定。
“兩位國公所言,各有道理。”朱元璋緩緩開口,“幼軍中的少年們的確需要曆練,但他們的安全同樣重要,幼軍跟其他部隊不同,咱也不逼他們,全憑自願,先自願報名,然後從中挑選一批表現出色、願意參戰的炮手,隨軍前往安南,同時做好萬全的準備,確保他們的安全。”
嗯,這天底下也就是明軍有這個資格,能夠讓一群少年在戰場上確保相對安全了,畢竟明軍的人數足夠多也足夠精銳,幾乎沒有打輸的可能性,唯一的顧慮,也就是要打多久,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而已。
大明當初沒有對高麗動手,考慮的也是這些問題,大明周邊的這些國家,就不存在打不打得贏的問題。
徐達和李文忠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讚同,自願然後再優選這個方針是沒問題的,既兼顧到了個人意願,也能儘量選出一些優秀的炮手不至於影響戰局,而且朱元璋的決定既考慮了少年們的成長需要,也兼顧了他們的安全。
“陛下英明。”兩人齊聲說道。
兩人退下後,朱元璋也結束了今天的辦公,回到了乾清宮,服侍他的太監輕聲說道:“陛下,皇後娘娘已經在等您了。”
乾清宮跟坤寧宮是同在中軸線上挨著的,朱元璋這時候也沒有困意,畢竟年初天黑的早,還沒有從冬天的節奏裡走出來,這時候看起來外麵烏漆嘛黑了,但實際上按照24小時來算,也就晚上八點左右。
朱元璋踏入坤寧宮,溫暖的燈火映照出馬皇後柔和的臉龐。
她端坐在桌旁,手中拿著一本經書,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門口,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見朱元璋進來,她輕輕放下經書,站起身,迎了上去。
“陛下,今日辛苦了。”馬皇後柔聲說道,她的聲音中透著一絲關切。
朱元璋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眼中閃過一絲暖意:“這麼晚了還等。”
兩人並肩坐下,宮女們識趣地退下,偌大的坤寧宮隻剩下他們二人,朱元璋知道,馬皇後定是有話要說。
果然,馬皇後猶豫了片刻,終於開口:“陛下,我聽說您在考慮讓幼軍中的孩子們參戰,這是真的嗎?”
馬皇後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擔憂,這件事情之前就有風聲了,今天也隻是決斷而已。